太平庄旧事(第14/16页)
小孟见状并不怠慢,立刻脱鞋上了炕。能站着就别干着,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着——知青们都信奉这一生活哲学。现在虽然离出工没多长时间了,小孟仍然愿意在炕上度过,能躺一会儿是一会儿。
小孟尚未放倒,一队的出工哨就响了起来。
【一 十】
下午的批判会开得不伦不类。因为徐贵要保万有过关,说是“上挂下联”,其实偷天换日,把贾老大推上第一线,万有蹲在一旁反倒不怎么引人注意。徐贵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都别说话了!别说了!大伙儿全往前凑凑——今儿个呢,在咱们一队开个社员大会,公社党委很重视,胡书记亲自来参加,大伙儿鼓掌欢迎!开啥会呢?主要就是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为纲嘛!你们一队的戴帽地方贾老大啊,一贯地很不老实……很不老实!”
此时,按照预定的安排,主持会议的赵小贞大喝道:“把地方分子贾老大押上来!”事先坐在贾老大身边的知青小范和老美应声而起,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他押到了石碾子前,徐贵便开始批判道:
“低头!贾老大!让你低头……大叔,让您低头听见没有?草帽子就甭摘啦,大热的天儿——贾老大,你说你今天腰腿疼,让队长给换菜园的轻巧活儿,有这事儿没有?人家贫下中农腰腿都不疼,咋就你疼呢?你们队上的老关奶奶,那么大岁数了还坚持出工,人家腰腿咋不疼呢?”
此时,坐在人群中的老关头站起来大声插话:“我妈前晌出工摔断了腿,这会儿正疼得在炕上打滚儿哪!”
徐贵白了他一眼,继续批判道:“贾老大!我再问你:你这些天还说了啥破坏话来着?对,前晌你跟小贞坦白交待了,你对咱们大队地震后批判你有所不满!你说地震不干你的事儿,又不是你叫它震的,又不是你拱的……不是你拱的是谁拱的?难道是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社员群众拱的吗?”
徐贵着三不着两地批判了一番之后,又顺带捎上了万有:“……这个这个,阶级斗争一阵风,路线斗争一层浪,今年麦秋,万有兄弟分湿粮食那档子事儿,大队已然开会跟大伙儿念叨过了,万有本人也在大队广播里做了深刻检查——可是还不够深刻!你做的这事儿,让阶级敌人高兴,让地主贾老大拍手欢迎,国家、集体、个人要三者兼顾,你为啥没有兼顾到啊?……别,别,万有兄弟你站起来做啥——你挨着贾老大站着啥呀?你就蹲着你的,好好考虑考虑……我就先说这些,下边儿大伙儿都说说!”
接着大家依次发言。
赵小贞的发言和徐贵的调子差不多。她上午亲自提审了贾老大,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材料,批判起来头头是道。对万有则一带而过,还给他指明了一条“革心洗面、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的光明大道,“何去何从,由万有大叔您自己个儿选择吧!”
齐爷的发言很长,絮絮叨叨地念了一番传统经后,对贾老大,揭发了他当年在区上当助理员时对自己不够尊重;对万有,强调他去年大秋打了自己是严重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错误行为。
红小兵代表小玲的发言很简单,无非是“红小兵,斗志高,革命豪情冲云霄”之类,发言中还冲贾老大挥了挥小拳头,贾老大根本连眼皮儿都没抬——老子当年打过仗的人还怕你这个小猴崽子?
小孟的发言和别人差不多,都是万炮齐轰贾老大的。对万有,小孟只提了一句:“这次,咱们队的万有队长为什么犯错误?还不是因为阶级斗争没抓住呗……”也不知道是哪儿跟哪儿。
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万有的亲生女儿大凤所做的批判发言,这是今天徐贵为胡书记安排的重头戏。他知道胡书记喜好“新生事物”,什么闺女批判爹呀、孙子斗爷爷啊,想必能得到他老的称赞。大凤身为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职责所在,不能不发言,而被批判的又是自己的亲爹,就更不能回避,于是着重从三个方面剖析了她爹的错误:一是阶级斗争没有抓紧,二是组织纪律性没有加强,三是自私自利的小团体主义作怪……批判完了还扭头问万有:“爹,你说对不对啊?”万有蹲在一旁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突然大声答道:“对!那还有不对的?”倒把大家都逗笑了。
老关头是主动要求发言的。他先批判了两句贾老大,接着就声泪俱下地诉说起他妈前晌摔断腿的事迹来,其间不断提到“工伤”“工伤”两个字,其用意就不言自明了。
令人奇怪的是,插队知青小阿妹也主动发了言。她现在挣的是地头看鸡的长期分,按说今天这种会本可以不参加的,即便参加了也根本没必要发言。但她还是说了,当然只批判了贾老大,没有涉及万有。小阿妹的苦衷只有小孟知道:她哥哥在不久前的“天安门事件”中被“依法逮捕”,胡书记听说后曾和徐贵打过招呼,拟将她作为“天安门事件中的反革命家属”从公社宣传队中除名,被徐贵好说歹说才算暂缓执行。小阿妹身体弱,干活有些吃不消,在宣传队一年少说有两个月的脱产排练,她当然不愿被除名,何况那顶“反属”的帽子倘若戴上,她就将享受和贾老大同等的待遇,这还能让人活吗?所以今天当着胡书记的面,小阿妹积极参加阶级斗争,自然是完全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