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我把每一件作品都当作写给人类的遗嘱(第8/10页)

黎峰:我还想到一个事,就是仙逝的路遥和京夫。两位都是你的朋友,也是我敬重的作家。路遥先生的生存困境我也只是从报刊上知道了一些。而京夫先生去世,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所以对他的情况就更为感性一些。他也算得上是个名作家了,也算得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了。可是,中国现行的稿费,并不能帮助他改变他的生活贫困。所以,我就在想,要是他们生前能创作一些书画该有多好呀。最起码,也能改变一下他们生存的境遇。

高建群:京夫人品很好,是个老实人,可能就《八里情仇》挣了点钱。大家常说路遥活到现在,不要说写字画画了,就是到处露个脸,红包钱都不少了。他死的时候,不但没有钱,还欠了很多外债。他装修完房子,就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坐火车去延安,刚下火车人就不行了,进了医院。最后说是装修房子还欠了人家五千元钱。《平凡的世界》他拿了三万元稿费,稿费还没到,他就预支了一万五给女儿买了架钢琴,剩下的钱可能还不够他写这部书的烟钱。

黎峰:我觉得路遥他一生其实活得很苦闷的。写作是个熬人心血的事,特别是在上部作品完成下部作品没开始的时候,或者是某部作品进行不下去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很苦闷的,需要一个排解的。琴棋书画它其实也是调节作家身心的最好一个方式。

高建群:路遥的苦闷是没有打开自己。你看篮球运动员上场以后都说“打开、打开”,演员一上舞台都说“放松、放松”,路遥他始终没有打开自己,像是一个猛兽一样,面对着四面的敌人,随时准备主动出击或者迎接挑战,活得很辛苦。而且他在西安生活了十二三年,他始终没有融入这种农耕文化,始终对西安这个大都市充满了一种内心惧怕,他晚上睡觉都担心自己睡着以后,被人从床上抬着撂到城墙外面了。这是一个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之间的矛盾,有的人就处理得很好,他是陕北来的,很大气的,能容纳万物,他又善于学习,他又低调,所以很厉害的呀,他又吸收了西安儒家文化的优点,所以他在这里如鱼得水,该大气时候他能很大气,该低调的时候他又很低调。路遥要是不去世的话,也许他能学会,也许他还是学不会面对世界和问题。哎呀,现在想起来……他有点外罗圈腿,磨得鞋跟一边高一边低,他经常穿个烂皮鞋,背个烂包包,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往前顶,征服世界的派头。他崇拜斯巴达克斯,要做世界的征服者。

黎峰:路遥的书法怎么样?

高建群:他的字写得还不错,他给我写过五个字“遇事不惊乍”,算是书法。要是他写,也许在经济上不会这么狼狈。

性描写也有一个大奥秘

黎峰:读你的《最后一个匈奴》让我觉得,整个作品的情绪既有唐朝边塞诗人的粗犷豪迈,又有美国西部片中的风情,比如作品中对那些女性,对酸曲的描写。你把性书写得炽烈狂野、干干净净,又很简洁,我还在你的《胡马北风大漠传》里看到书中配了很多裸女在沙漠的图片。性的描写似乎是陕西几位大作家不能绕开的话题,也是我们这些后来者不太能正确处理的问题。你能给我们一些提示吗?

高建群: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有一个大奥秘,美国的一个批评家发现了。我为什么对中国的批评家很失望呢?中国的批评家他把着力点放在小说的意义在哪里,要告诉人们什么,从而去挖掘它的主题,这实际上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哪里呢?作家是怎样借助一根魔杖,把生活原料变成艺术品的,或者换言之,他怎么把猴子变成人的,这个过程他采取了哪些的技巧。长篇小说具有很多的技巧,具有很多的可能性,批评家关注的重点应该在这儿。

回到你刚才谈到的问题,写作的话,它里面有个叙述视角,一个人进来了,他穿什么衣服,留个什么头,他那个脚步好像受到过军队的训练吧,这人叫刘得望,得望往房间一看,墙上挂着什么,这个视角就变了。用他的视角来描写这个房子,让这个故事渐进。我的小说里,那些性描写为什么那么自然、不尴尬,就是主人公叙述视角在叙述的,不是我作者在那叙述的,我在那时已经退避三舍了,是里面的人物在叙述。契诃夫说,好是好,但是千万别叫出来。一些作者为什么写得叫人不堪入目的,是他没有处理好叙述视角的问题,叫读者看到后说这个人的精神格调低下,是作者本人在那里描写的。应该是小说人物带着他的职业习惯,带着他的文化底蕴,在那里讲述;讲到枯燥了,又另起一段,从另一个人,比如一个女人的角度开始讲述,偷偷地就又完成了一次转换。作者在不动声色中,把长篇往下推进。这样一个长篇交叉上十几次交换,左一步,右一步,像天上的彩虹桥一样,从起到落,像《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所说的,用一部长篇小说具有的翅膀和利爪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