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 铁马冰河入梦来(第2/2页)

钉马掌中,最难的一步是,你得先猫下腰,一步钻进马的肚子下面去,然后用肩膀扛住马的大腿,用两手握住马蹄,这样一使力,马的膝盖九十度打弯,马蹄就提起来了,然后才能削去马蹄子上老化的角质,然后钉掌。那削去角质的事情,也很难。其实不是削,是铲。马蹄搁到圆木墩上,用一只手捉着,另一只手,提一个大铲子。为了能用上力气,要将铲子柄儿,夹到胳肢窝里去,这样两腿一蹬,使上全身的力气,一下一下地铲。铲到蹄子上的血快出来了,就不敢再铲了,这时用一把小镰刀,将蹄子削圆,好钉马掌。马的蹄子和人的脚一样,有大号的、中号的、小号的,给马蹄找好合适的掌子,然后挥动锤子,拿起钉子开始钉。钉子不能往肉里钉,只能擦着马蹄那个角质的圆弧,斜着向外钉。钉子头必须露出来,然后再用锤子将它窝回去。马掌钉好以后,通常,还要给马掌上拧上四颗螺钉,这是防止马冬天走到冰河上时打滑。

有些马很暴烈,平时生人都不让接近。没办法,你也得给它钉。你得横下心,先钻到马肚子下面去,这样马就踢不着你了。你不敢躲,越躲,越挨踢。好在马儿们都很懂事,知道这是在为它好,不是害它,所以,只要工作进行起来,马们还是很安静的。

这样,我将全连的马蹄子齐齐抱了一遍。一匹马有四个蹄子,如果快的话,我一天可以钉三匹马,慢的话,只能钉两匹马。1975年的秋天,我就是这样抱着马蹄子度过的。

钉马掌这事给我一个意外的收获是,我将这事写成了诗。这诗后来以《装蹄员的心》为题,发表在1976年8月号的《解放军文艺》上。后来,又选入《人民解放军建国三十年诗选》。

我上面说的这些话,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老话了。老孟是1975年春上复员的。前些天有个灵宝过来的战友,我问起老孟。他说,孟群立参军前就是个小铁匠,现在回到家里后,还当铁匠。他每天都打铁,有时在一个地方守,有时四处奔波。他还说,农村的人显老,老孟都成小老头了。

这样我明白了为啥他会钉马掌,原来他入伍前就学过打铁。大约,兄弟姐妹太多,父亲小时候就让他出来谋生了。这里附带说一句的是,我在这文章中叫他“老孟”,其实我们从没叫过他“老孟”,开始时,叫他“小孟”,或叫他“孟群立”,后来,则称职务,叫他“一班副”。记得,他低低的个儿,大约有一米六左右,脸很黑,剃着的光头冒出尖来,不过两只胳膊很大,肌肉一嘟噜一嘟噜的。算起来,我今年五十出头了,老孟应当长我两岁,所以我从这篇文章开始已改叫他“老孟”。

我们这些农家孩子,就是这样跃上马背,并开始那样的一段既凄苦,又悲壮,再捎带地加上一点浪费的马背生涯的。

去年我重回边防站。我登上了望台,望着眼前的戈壁滩、草地、额尔齐斯河,和阿勒泰草原上那一群一群奔驰的伊犁马。我的眼睛湿润了。“你好啊草原!你好啊,伊犁马!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们都好吗?”我哽咽着说。

我问了望台底下走过来的马倌。这是一个蒙古族小战士,他长得真像孟群立。我问他有一匹额上有点白,军马注册本上名叫“白顶门”的马,还在马号吗?小战士见我这样问,笑了。他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战士都换过多少茬了,马比战士换得还要勤一些,基本上是三年一换。

这一刻我很怅惘,并且决定为那第一个扶我上马的老兵孟群立,写一点文字。今天,这文字终于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