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 铁马冰河入梦来

老兵孟群立

第一次扶我趴上马背的人叫孟群立。他是七一年的兵,河南灵宝人。他的家乡在伏牛山区,就是老子出函谷关走过的那地方。老孟的家大约在伏牛山最深的山里,大家常取笑他两件事。一件是,接兵的到他们村上时,村上的老年人见了穿军装的,点头哈腰地称“老总”。一件是,他家的孩子特别多,好像有十三个,父亲每次跑三十里路,到集市上去买一批碗,下次遇集时,这碗就被孩子们打烂了,只好再去买。后来,父亲生气了,不去买碗了,而是从山下砍下来一棵大树,除去树枝,再在上面剜上十三个坑坑。这棵大树就横放在台阶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端个盆子,拿个勺子,给十三个坑里面一勺一勺地添饭,然后十三个孩子顺台阶爬成一排,一人占一个坑。这些,是他们老乡之间相互调侃时说的话,不知道实不实。

我是七三年的兵。我到边防站时,老孟已经当兵两年了。他当时是马倌,后来做我们的副班长。所谓马倌,只是从一茬新兵中,选一个最能吃苦耐劳的让他去放马而已。放马这工作很辛苦。马无夜草不肥。冬天的时候,凌晨三四点,就要把马放出去,让马到雪地里去刨草吃。如果巡逻要用马,早晨还要再将马赶回来。

我分得的那匹马在军马登记簿上叫“白顶门”。顾名思义,它的额头有一团白。除了这点以外,全身都是一种鼠灰色。这是一匹典型的伊犁马,骨架很大。交给我时是一岁半的口,在此之前还没有人骑过它。

老孟领我们来到马号里,让我们认自己的马。他指给你以后,然后教你怎样去抓。我的“白顶门”站在那里怯生生地看着我。老孟先大声吆喝了一声,算是给马提个醒,然后,挥舞着手里的马笼头,扔过去,马笼头搭在了马脖子上。“白顶门”感觉到了脖子上的笼头,以为自己已经被抓住了,于是站着不动了。老孟于是快步走过去,先伸出胳膊将马脖子搂住,然后给马迅速带上笼头。“马被抓住了,你给它刷一刷毛吧,培养感情。”

这样我便接过马缰绳,开始刷。刷毛用的是一个铁做的刷子,像我们刷鞋用的刷子,或者像女人梳头用的那种齿很多的刷子。我给“白顶门”刷脖子,刷肚子,老毛纷纷掉下来。马最敏感的部位是耳根子那地方。老孟说:“你用手指头在那里挠,它会很舒服的。”老孟还说,他老家农村的那些吆大车的,遇到马惊了,一声响鞭,打到马的耳根子上,马登时就疼得卧倒了。我照老孟说的去挠,“白顶门”果然舒服得全身直打哆嗦,一双大眼睛友爱地看着我。后来,“白顶门”突然移动身子,把屁股朝向我,我吓坏了,以为它要踢我,于是赶快趔开。“不是的,它是要你为他刷屁股!”老孟在旁边笑着说。

然后就是配马具。

取下笼头,换成马嚼子。马嚼子上一根铁棒,从马嘴上穿过去。铁棒两端是帆布带。这带子正是骑手握着来指挥马的。接着给马上放上鞍鞯。鞍鞯上面,再披上鞍子。鞍子搭上后,再系上一前一后的两个肚带。最后,再掀起马尾巴,套上后!。

这一切都是在老孟的指导下,由我来完成的。

在完成的时候,老孟在旁边告诉我,马鞍上那个地方叫“鞍桥”,那个东西叫“马蹬”,那个东西叫“马蹬革”。记得在系马肚带的时候,他说,肚带一定要系好,骑兵有一句话,叫做“骑手的命就系在马肚带上”。

这一切完成以后,最重要的时刻就来临了,那就是上马。

“你不要怕。你记着,永远得用一只手,死死地勒住马嚼子。这就是你的方向盘。现在,你用一只手捉马嚼子,另一只手搬住鞍桥,然后伸出左脚,探实马镫子,跃身上马!”老孟在旁边说着。

说着,不容分说,当我的左脚刚刚踩住马镫子时,老孟伸出两手,将我屁股一抬,这样,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就坐在了马背上。

“坐稳,屁股不要坐实,这样会颠出泡的。两腿夹紧,两只脚向下用力,叫你的重心低一点。眼睛要往前看。不要用手老搬住鞍桥。”老孟说。

老孟牵着马,在马号里走了两圈,然后,把马号门口横挡着那根圆木取掉,接着,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朝我的马屁股打了一笼头。

这样,“白顶门”冲出了马号,奔向了白雪覆盖的戈壁滩。我则像一个醉汉一样在马背上摇摆。

背后传来老孟爽朗的笑声:“不要怕!哈萨克有一句格言: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

我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骑马。

我就这样骑着马,在中苏边界上巡逻了五年。

后来老孟不再做马倌,他成了我们的副班长,记得接替他当马倌的是我们那一茬兵中一个叫李建忠的。在他当副班长以后,还领过我们干过一件我平生最艰难的事,那就是钉马掌。这样,可怜的我就将全连的那些性格各异的马的马蹄子,通通抱了一遍,而在孟群立1975年退伍以后,这钉马掌的事,就完全地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当时是三班长。又到了钉马掌的季节了。往年是谁钉的呢,是孟群立!那么老孟走了以后,还有人会钉吗?没有了!那么老孟钉马掌时,谁给他当的副手呢?这样一逻辑推理之后,钉马掌这事就落到我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