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 《大平原》台湾版前言(第2/3页)

这个名曰“白土窑”的村子,已经在新农村改造中整体搬迁,搬到大的一个村子里去了。被遗弃的这个村子,将要被夷为平地,重新成为农耕地。而顾兰子居住的那个“安家塔”,已经变成玉米田了。

我对镇长说,给我建文学馆,这事就算了吧,只将那三孔窑洞留下,门口竖一个简单介绍的牌子就行了。有一个窗口,放我的电影、电视剧,向游客赠送《大平原》这本书。

我还说,希望能将“白土窑”这个村子保留下来,变成一个“黄河花园口决口河南省扶沟县难民逃荒纪念馆”,然后,在公路旁竖一个雕塑群,再现当年挑担子、推小车的河南花园口难民,来到这里的情景。

那三孔窑洞,在畔底下。畔的二道塄上,有三棵老梨树。据说这三棵树,就是爷爷当年栽的。我专门从那树上,摘了些梨,拿回西安给我的母亲——年已八十的顾兰子吃。这梨难吃极了,当地人说,这叫“牛腿梨”,现在品种改良,它早就已经被淘汰了。

畔上还有一个碾盘。畔顶上不远处,涝池旁,还有一棵高大的柳树。顾兰子说,这碾盘她记得,那大柳树她也记得;她生下的儿子,也就是我,为什么这么聪明,就是因为她怀我时,到这棵神树下讨神水喝的缘故。

黄龙人说,我是在黄龙出生的,这里是我的家乡。我说,我好像是在关中平原、在高村出生的,生在天傍黑,人们喝汤的时候。回到西安后,我问母亲。顾兰子说,两种说法都对。怀你,是在黄龙山,怀孕三月头上,回到高村。

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想陪母亲回黄龙山一趟。可是三次都要出发了,顾兰子却突然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后来她说,你们就饶了我吧,对于你们来说,那些仅仅只是故事,只是传说,可是对于我来说,那里是我的伤心之地。我都这一把年纪了,求求你们,就不要勾起我的伤心事了。

我听了,只好作罢。

亲爱的台湾的读者们,这本名曰《大平原》的书,要在台湾出版了,我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在陈晓琳先生的主持下,风云时代已先期出版了我的《最后一个匈奴》《统万城》,现在,不胜荣幸之至,他们又要出版我的《大平原》了,作为一个作者,这是他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啊!

前面那两本书,都出得棒极了。捧着沉甸甸的书,我流下了眼泪。我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文学殿堂的辉煌和庄严。到了我这个年龄,世界上已经没有能叫我激动的事情了。但是捧着他们印刷的这散着墨香、包含着编辑家心血的书,我仍然激动不已,难以自持。

哎,文学,一个叫我们敬畏、叫我们恐惧、叫我们迷惑不解的东西。西班牙小说家乌纳穆诺说,圣殿之所以辉煌庄严,因为那里是人类共同哭泣的地方。捧着这台北寄来的书,我就是这种感觉。

我还将有一些书要在台湾出版。我真幸运,遇到了这么好的编辑家,遇到了这么好的读者。

前年,也就是2010年的中秋期间,作为大陆的一个社会名流访问团的一员,我曾来过台湾。

我的感觉是,台湾所有的人,所有的建筑,所有的气氛环境,都让我觉得亲切极了,稔熟极了。在南投县的那个陕西村,乌面将军庙前,那一群张大嘴巴看戏的妇女,她们褐色的圆脸庞,大屁股,碌碡腰,多像我家乡高村的村姑。

而那些男人们,更像我的隔山兄弟。隔山兄弟是一种民间的叫法,意思是指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我看着这些台湾的男人们,那种从骨子里生出的亲切感,与那种礼仪上的陌生感,都让我突然想起“隔山兄弟”这句话。

话到这里,附带说一句,老死于台湾的于右任老先生,是我的亲戚。我内人的三姑,嫁给了于右任的侄儿。1964年社教期间,于右任曾给家乡陕西三原县写信,说他一生走了许多路,脚下最爱穿的是家乡的布鞋。这样,于家的媳妇儿,我的三姑便做了两双布鞋,寄往台湾。布鞋是圆口的,黑织贡呢鞋面,千回百纳的鞋底(农家把那叫“倒钩针”)。

吟唱着“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得见兮,永志难忘”的客死异乡的于右任先生,这大约是他在过世前,与家乡的最后一次联系了。

我希望两岸永远不要有战争。战争绝对不是一个好东西,不论伤到谁,都叫我心疼。那是中华民族整体利益的损失。我相信人类越来越智慧了。

教堂里的钟声响了。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在为亡者而鸣的同时,也就是在为你、为我而鸣。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死了,都是人类总体利益的损失。

作为一个文化人,我希望两岸的政治家们都要有这个思维,这个高度,这种大悲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