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百眼泉子里汲水(第2/3页)

记得我当时有些诧异。我说,二十四史,能用小说这种虚构的艺术形式来重写一遍吗?怎么写呢?他说,能写的。选一些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影响历史进程的事件,然后,选一个人物,用这个人物的叙事视角,从这件事的中间穿肠而过,这样,事件就写出来了,而人物性格,也因为行动而饱满起来。这样人物也就出来了。

记得席间,我写了一幅字赠金庸先生,叫作“袖中一卷英雄传,万里怀书西入秦”。后来,电视台导演小郭送金庸先生去机场时,金庸先生对郭导说,他这次西安之行,最大的收获是见到高先生,与他讨论了匈奴民族这个话题——匈奴民族这个动摇了东方农耕文明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根基,深深影响世界文明进程的伟大游牧民族,怎么说一声消失,就从历史进程中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件事真叫人费解。后来,《文学报》则以“万里怀书西入秦”一句,做了金庸此行报道的通栏标题。

这本书的这样写作,大约还受到张贤亮先生的重要影响。张先生已经作古,愿他安息。

大约1991年,中国作协的一个文学奖在西安颁发,获奖者除我以外,陕西还有贾平凹先生、杨争光先生。张先生则是评委。记得,那天晚上,我陪张先生去西安街头吃夜市。东新街两侧都是红灯笼,我陪着他,一家一家地去吃,他的七岁的男孩跟着。

张先生刚从贵州讲学回来,谈到文学的史诗创作,他说,他对贵州作家们说,要写断代史,把一个民族的断代写出来了,把这个民族的历史也就写出来了,云贵川渝十万大山中,生活着十万有苗。这里生活着的各少数民族,家里穷得一贫如洗,连买盐巴的钱都没有,巴掌大的一块平地上,种几棵老玉米,就靠这个为生计。然而,这些民族的女人们,头上却顶着十几斤重的银首饰,昂贵,华美。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历史上一定发生过一场大的变故,从而令他们远遁到山里,沦落到今天这个境遇。将那场大变故写出来,也就是说,将那个断代写出来,这个民族的史诗也就写出来了。

是的!张贤亮先生已经作古,愿他安息。他在去世前,曾给我写过一个条幅,叫做“大漠落日自辉煌”。你见过落日在沉入西地平线那一刻的悲怆情景吗?血红血红的落日,像一个勒勒车的大车轮子一样,停驻在苍茫的西地平线上,将它最后的一丝光芒,奋力地投放到曾经经历过的地方去。此一刻大地一片死寂。此后,落日跃三跃,倏然消失。消失得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云贵川渝地面,流行一种古老的傩堂戏,那演出傩堂戏的古戏台两侧,往往有一副对联,上联叫“于斯一席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下联叫“虽然寻常人物能文能武能鬼神”。这副对联,也许是解开大西南地面傩文化的一把钥匙。关于这本书的写作,著名的编辑家,我的《大平原》一书的责任编辑韩敬群先生,也给过一条重要的提示。他说,巴尔扎克说过:历史是一颗钉子,在上面挂我的小说。巴尔扎克这话说得好极了,对极了,确实是写过无数好小说的人的过来者之言。一定要有钉子,这钉子要准确得丝毫不差,清晰得历历可见,尔后,所有的小说想象,所有的虚构飞翔,它的出发点、发力点、落脚点都在这颗钉子上。

现今的那些耗费巨资拍摄的电影,为什么让人觉得苍白无力,虚张声势,就是因为它们没有找准钉子,或者说找到了,但没有在钉子上敲上出应有的重量,没有对这历史的钉子予以应有的尊重。

虽然我努力地这样写,但是我明白《我的菩提树》不是一部小说,或者说不是一部教科书上所定义的那种小说。它是三种文体的一个混合物。在这两年的写作过程中,每当向前推进而无法把握时,我就请教案头上的三本书,看它们如何叙事,如何“化大千世界为掌中之物”。

这三本书一本是《史记》,一本是《圣经》,一本是今人阿诺德·汤因比的《人类与地球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可以说,《我的菩提树》是这三种文体的一个混合物。在这里,作者觉得形式已经退居其次了,让位于内容了。怎么能淋漓尽致地表达,怎么能我手写我心,就怎么来——我想把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和思考,如是地表达出来。如此而已。

我将《我的菩提树》的副标题叫作“一部叙事体的东方文明发生史和流变史”,即是出于以上的考虑。这本书分为三部,第一部叫《苏格拉底如是说》。西方古典哲学的伟大奠基者之一苏格拉底,他说了什么呢?他说:哪一条路更好,唯有神知道。是的,在那遥远的信息不通,人类的脚力又无法远届的洪荒年代,世界各文明板块,基本上都是在各自的蛋壳里孕育和发展起来的文明,它们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着,至于哪一条道路更好呢,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