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再会待有期毛南山乡采风杂感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

这是天下闻名的石达开进兵广西途中在庆远(今宜山县)写下的一首诗的头两句。当我在宜山白龙洞的摩崖石壁上把它放声读出来的时候,不禁想起两天前在修炼山上回望环江的情景来了。

那修炼山确实当得起不折不扣的峻岭,然而可惜,我们并不是“挺身”登上去的,而是“俯身”爬上去的。也难怪,有谁见挺胸叠肚地上山的吗?石达开也不过是先爬上去,然后再把腰挺直了而已。我们也不妨来个“邯郸学步”,半壁丛中,踏稳了脚下的石块,长出几口粗气,拭去额上小瀑布般淌下的热汗,举目往山下一“照”。嘿,好一幅锦绣山水。干爽爽、蓝灿灿的天占去了画面的三分之二。下边的三分之一有几尊尖峰不很老实,把自己毛蓬蓬的“刺儿头”直插人云,侵犯他人领空。不过也许是在保护身边那一片片淡蓝的水、葱绿的田吧。

“看,环江!”

顺着我直挺挺伸出的手臂,小梁和小刘都望见了那一盘棋子似的东西,那显然不是大自然所能生长出来的东西。那确实是一盘棋,是毛南山乡的人民同老天爷在下的一盘棋,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一盘大概永远下不完的棋。

“呀,咱们出来这么远啦?刚刚就是从那儿骑车这么绕过来的吗?”小梁好像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似的。

是的,是从那儿来的。出来这么远了,从环江县城到修炼山,从北京到环江,从哈尔滨到北京。回首之际,仿佛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旅程,我是从那儿来的吗?

正因为知道是,所以才要疑问。

是蒋大为唱的《骏马奔驰保边疆》:“……到处都有同志的爱,到处都有亲人的笑脸……”

是的,曾几何时,我还是哈尔滨城角雪堆里一个拖着鼻涕的“小老头儿”,而今天,举着亮盈盈的酒杯同中国共产党的一位县委书记说什么“盛情难再,后会有期”。

唐副书记真是海量!一干就要三杯,幸亏这酒不是父亲喜爱的老白干一类。但看看县委如此热情地为我们北大后生饯行,想想近一个月来我们采风队与环江县各族人民……这酒是不能推辞的!一个三杯,又一个三杯,我这稍饮一口便要面红耳赤的书生,今日也只好抖一抖豪气,舍命陪君子了。

“说得好!舍命陪君子。”谭金田、谭亚洲二位民间文学前辈雅兴勃发,并肩一坐,唱起了“罗嗨”。我想起头一天在过伟副教授召集的实习临别座谈会上,亚洲老师以歌相赠,称我们是北京飞来的凤凰,是梧桐树上的骄子,而自比为山沟里的老莺,并邀请我们全体队员签名留言。我即席赋了一首七绝,《答谭亚洲同志惜别》:

梧桐只在山间生,自有风凰高树鸣。我辈雏莺仰明月,为君播美到京城。

今晚,他又那么满腔热忱地唱着。是的,他说过自己“一杯酒,歌十首”,我已经写入他的小传了。李白不是“斗酒诗百篇”么?我有时这样跟他开玩笑。这时,我就不称他“老师”,而称他“老谭”,因为上南乡的老相识们都这样亲切地叫他。在上南,我们同吃、同住,一同采集着民间文学的花蜜,一同遭受着各种蚊虫叮咬。那位谭金田老师,想必在下南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采风苦,我们亲身尝到了,群众亲眼看到了。“北京大学的学生,来到我们这毛南山乡,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

我说:“会有第二次的。”

我等着这个第二次。

许多人在等着这个第二次。

因为我们与环江、与毛南山乡,在一个来月的共同呼吸中,已经结下了某种缘分。在我们心中的地图上,有一片活的山水,叫环江。它远看是一盘棋,近看则有一张张熟悉的、值得留恋的脸庞在浮动、在谈笑,在商量收玉米,在筹备分龙节……

分龙节之夜,县城思恩镇成了歌海。一对对“种子选手”在挑战,一排排录音机上的红灯在伸缩。这一边斗得难解难分,听众们暗竖拇指;那一边有一方被奚落了,听众爆发开心的笑声。这一对唱败了,再换一对,前赴后继。你看那歌手从容不迫,坐得稳如泰山,几乎连姿态也不动一下,脑子里却飞转如轮,识破对方的暗喻,组织反击的炮弹。他们不倦地唱下去,听众不倦地听下去、录下去。月亮歪了,星儿稀了,风儿凉了,歌海却越来越沸腾了。站在人群中的我,把录音机换了一下手,伸展了一下发酸的胳臂,似乎觉出了人们传说的谭月亮唱上三天三夜仍然精神抖擞并不是夸张。毛南人民这么爱唱、爱听“欢”、“比”(7),那自然会产生像谭月亮这样的歌手了。我们的录音带很快用完了。是呀,这么大的歌海,几盘录音带能装走多少呢?海水不可斗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