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歌解读(第3/9页)

二、无题二首

其一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何堪再惆张,且持卮酒食河膠。其二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阑人静暮春时。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

这是鲁迅诗歌中颇有争议的两首七绝。在写作时间、字句诠释、思想内容上皆存在一些不同的看法。

旧体诗本来就最难讲“透”,所谓“诗无达诂”,原就是研究旧体诗的先人冷暖自知的肺腑之言。而旧体诗中冠以“无题”的一类,更让人常起“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慨,如玉谿生(4)之无题诗,千多年来,令人徒羡其美,却往往不知其所云为何。也许,这恰好就是“鉴赏”的最佳境界?知人论世,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固然不当轻废,但于“文本”自身的美学价值有何增益,对理解“文本”有何裨补,大可怀疑。永远“正确”的解析是从不存在的,所见更多的倒是陷于史料的考据纷争,胶柱鼓瑟,死拽住“文本”拉郎配,结果本末倒置,买椟还珠,作品自身的美貌被揉踊得一塌糊涂了。所以,与其纠缠于论不清的“人世”,倒不如从直面“文本”出发更为保险。当然,如果背景材料确实准确可靠,何乐而不用呢?尤其是面对鲁迅这么个深不可测的思想大师。

根据《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那天共写了五首“自作”送人。为内山夫人写的是《所闻》,为郁达夫写的是《无题》(“洞庭木落楚天高”)和《答客诮》。这3首诗都是后来标明作于本月的七绝洞庭木落”是非12月之景,但诗人作诗,谁规定必须应节当令!剩下的这二首《无题》,因有“暮春”二字,便有人断定必当作于“暮春”之时,百般考证,牵强附会。还说很明显,这五首诗不可能作于同一天。”不知“很明显”三字从何而出。似这等酬答应和之诗,莫说五首,一天50首也作得,这还是说一般的有旧体诗素养之士,何况鲁迅?宋谋汤《鲁迅诗注》云:“鲁迅为友人作字,如系新作,例在当天日记存稿;如录旧作,则加注明。”鲁迅是生活习惯严谨之人,日记中鲁鱼亥豕之误间或有之,但体例章法,若说有错,似乎尚无明证。那么这两首《无题》,鲁迅既然一并存稿,并未标明哪首是旧作,焉能仅凭“暮春”之不顺眼,就务要将其证为旧作而后快呢?

其实,这两首诗究竟是否作于同一天,并不重要。既然找不到如山铁证,按科学的态度就应付诸阙如。像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所说:对我们所不知道的要保持沉默。或如一句围棋格言:走不好之处先不走。不要以为鲁迅是伟大的革命家,他的作品就一定处处都闪耀着革命的小火苗,处处都联系着天下大事、国计民生。鲁迅说战士也要吃饭,也要性交。自然’战士也有迎来送往,酬酔公关。这类作品中不排除时代投影、斗争风云,但要从作品本身自然流露出来,并能用作品本身加以实证。如果仅根据写作时间是1932年,就大谈五次反围剿,加上什么成立“满洲国”,还有左联五烈士,然后再到诗句中去强行对号入座,那还存在什么文学欣赏,人人发一本中国革命史足矣。

下面先看第一首。这是赠给12月28日晚同去日本馆吃河豚的滨之上信隆医生的。从格律上看,是平起式七绝,前两句对仗,第三句用了旧体诗写作中的成惯例的一种“拗句”,第四句稳稳接住,音调舒缓,有悠然之态。一、二、四句末的“云”、“春”、“豚”三字分别属“文”、“元”、“真”三韵,首句“云”可不入韵,而二、四句的“元”、“真”两个韵部一般不应通押。于此亦可看出,旧体诗到了鲁迅这代人手上之时,格律尚严,但韵律已不大固守成法了。

开头两字“故乡”,一般皆释为“祖国”、“故国”,指当时的中国,不知有何依据。故乡即家乡、老家,应指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故”有过去之意,所以称故乡时,人往往身在他乡。此时鲁迅身在中国,怎会称祖国为故乡呢?若说故乡指绍兴,又与下文联系不上。看来从鲁迅自况这一角度是讲不通的。那么就理应想到,此诗是赠日本友人的,日本友人身在中国,除夕将至,未免心起故国之思,鲁迅这里是用对话的口气为友人设身处地,说的是滨之上,而非自己。这本是酬赠之作中的通例,若一味执著于“革命形势”,就难免一叶障目了。

所以,故乡指的是日本。玄云即黑云。《楚辞•九歌•大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蔡邕《述行赋》:“玄云黯以凝结兮,集零雨之溱溱。”全句是说,你的故乡一片昏暗,封锁在黑云之中。这里的黑云到底指什么,可以根据当时的日本国情进行演绎,但也未必就是正解。因为完全有可能滨之上信隆向鲁迅流露的不过是个人私事、一己闲愁。还有一种可能是故乡兼指你我二人的故乡,意谓你我俱是离乡之人,而故乡又都境况不佳。保持文本对多种可能的开放性,才是科学的鉴赏态度,尤其是当话语永远脱离了不可复原的语境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