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歌解读(第2/9页)

第三首咏的是章衣萍。

章衣萍,安徽绩溪人。当时任上海的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是北新书局的重要撰稿人。章衣萍当时为北新书局编世界文学译丛,并说我们应该老实承认自己的文学艺术以及一切东西多不如人。”所以鲁迅大有深意地冷嘲道:“世界有文学”,意思是说在这位教授眼中,中国哪有什么文学!一切都是洋人的好啊!实际是批判文学上的一味崇拜外国的错误倾向。

章衣萍的作品多涉情欲,格调欠髙。他曾在《枕上随笔》中说:“懒人的春天哪!我连女人的屁股都懒得去摸了!”所以鲁迅第二句来了个“少女多丰臀”。这在句法结构上与第一句是对偶的,但上句何其雅致,下句何其不堪,两相对照,令人喷饭。鲁迅惯用这种拆穿西洋镜的“颠覆”手法来直逼批评对象的本质。两句相连,意谓这位教授的档次不过如此,还侈谈什么世界文学呢!

据说章衣萍还向北新书局预支了一大笔版税,曾说过:“钱多了可以不吃猪肉,大喝鸡汤。”第三句“鸡汤代猪肉”即指章衣萍的这种享乐派头。前三句分别指章衣萍的三件事,而第四句着一“遂”字,表示这一结果与前三句是大有关系的。北新书局成立于1924年,初设北京,后迁上海,与鲁迅关系较密切。1931年因出版销售进步书刊,为政府封闭;复业后,以编发世界文学译本及性欲、色情书籍等获利颇多。1932年因出版民间故事《小猪八戒》有辱回族而招致回民团体的激烈责难;另据王尔龄考释,“承当时担任北新书局编辑的杨晋豪先生见告:‘那时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后来成为大汉奸),是回族上层人物,他批了一道“公文”,北新就遭了殃。’”鲁迅1932年11月3日致许寿裳信中说:“北新所出小册子,弟尚未见,要之此种无实之言,本不当宣传,既启回民之愤怒,又导汉人之轻薄,彼局有编辑四五人,而悠悠忽忽,漫不经心,视一切事如儿戏,其误一也。……北新为绍介文学书最早之店,与弟关系亦深,倘遇大创,弟亦受影响,但彼局内溃已久,无可救药,只能听之而已。”很明白,鲁迅认为北新掩门与章衣萍辈的所作所为有着直接的关系(3)。

所以,第三句的“猪肉”也不妨看作有双关之意。全诗一气呵成,节奏较前两首稍快,语气却冷峻得多,仿佛是眨着一只眼,用嘴角撇出的一串嘲弄。挖苦得比较彻底,几乎没有留什么情面。这不是说鲁迅笔头毒辣,而是表明他对章衣萍这类比较无聊的文人是十二分厌恶的。

第四首咏的是谢六逸。

谢六逸,贵州人,曾留学日本,时任复旦大学教授和商务印书馆编辑。他编选过许多小说、童话,便以“编选家”自居。所以鲁迅破题便称其为“名人”。这位名人编过一本《模范小说选》,1933年3月上海黎明书局出版,书中只选了鲁迅、茅盾、叶绍钧、冰心、郁达夫五人的作品。他在序言中说:“……国内的作家无论如何不止这五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在我所做的是‘匠人’的工作,匠人选择材料时,必要顾到能不能上得自己的‘墨线’,我选择的结果,这五位作家的作品可以上我的‘墨线’,所以我要‘唐突’他们的作品一下了。”所以鲁迅第二句说他“人线云有限”,意思是能够入得上这位名人的墨线的作者实在太有限了。这两句含有冷嘲,但还比较含蓄,后两句便痛下针砭了。

谢六逸估计到小说选本会遭非议,在序中预先辩解说:“……而且骂我的第一句话,我也猜着了。这句骂我的话不是别的,就是‘你是近视眼啊’,其实我的眼睛何尝近视,我也曾用过千里镜在沙漠地带,向各方面眺望了一下。”鲁迅则将其矛攻其盾,说你虽有望远镜,但毕竟还是近视眼,眺望不眺望又有什么用啊!

按说谢六逸编选的既然是“模范”小说,自然应该有其心目中的编选标准,宽严自定,他人无可厚非。鲁迅如此痛下辣手,恐另有原因。此处便用得着本文之外的背景材料了。原来谢某人实际上有“御用”之嫌,曾与朱应鹏、徐蔚南等发起“上海文艺界救国会”,还曾选译《日本小品文选》,当时正值日本占领东三省,鲁迅对这类人在“国难声中”的行径多次鞭挞。所以这首诗不能只孤立地理解为讽刺他编选小说不得体,而是更进一步地暗示出这位名人在别的方面也是“近视眼”。这是四首诗中语气最严峻的一首,大有“横眉冷对”之概,但仍不失形象,没有流于谩骂。

这四首诗非一时之作,但放在一个题目之下,形式整齐,层次分明。从第一首至第四首,讽剌逐渐严厉,但又始终不失幽默。敌友分明,又仿佛一气呵成。用典型事件加以放大,注重言外之旨的社会意义,都使这组杂咏在讽刺作品中独标高格,自开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