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与尊严老舍创作与精神世界的主旋律(第4/5页)

总之,老舍后期创作中对人的尊严越来越趋于正面肯定和直接颂扬,这与作家本人社会地位的变迁恐怕也存在着某种呼应。

老舍1949年以后的创作,在总体格调上有了很大变化,他拼命赞美新社会。实际上,老舍之所以觉得这个社会那么值得赞美,就是由于这个社会给了下等人以尊严,给了他笔下那些车夫、巡警、小贩、匠人以尊严。“可怜人“有了尊严,老舍的旋律当然要变奏。“要说修,都得修,为什么先修咱龙须沟?都因为,这儿脏,这儿臭,政府看着心里真难受。”《龙须沟》作为一部纯粹歌功颂德的作品而能够获得成功,基本原因在于作家真实写出了人在获得尊严后所焕发出的精神之光。

《龙须沟》等剧作的名噪京华,“人民艺术家”的美誉,使老舍更加相信改天换地的神功,相信人的屈与尊完全是社会制度和政府的好坏造成的。这种观念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也为日后的悲剧种下了祸根。老舍用一出《茶馆》葬送了三个时代,似乎也想以此结束自己在旧时代里关于人的尊与辱的思考。从该剧以后的一系列创作中,确实可以发现这种迹象。这些作品除了语言外,巳经找不到老舍的踪影了,那双饱含血泪的眼睛没有了。而历史恰恰证明,没有悲剧就没有老舍。

但老舍的宝贵和幸运之处在于,他在幕后还留有一个自己。灿烂的阳光照得他一时看不见地上的阴影,但当他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台前的那个自己已经能够自由行走时,他开始清醒。他在幕后悄悄写《正红旗下》,他又回到了原先的主旋律上。他用总结和清算的态度,不再写哪一个人的屈与尊,而是写自己在血缘上所归属的那个民族。设身处地想一下,一个人含着调侃的幽默,运用全部的艺术才华,去写自己民族最屈辱的一幕,该是多么悲凉。我觉得,老舍在幕后已经做完了那道尊与辱的代数题,他这是在为自己写挽歌了。

挽歌没有写完,命运敲门了。一顿毒打,打破的不仅是他的肉体,更明确地说,是打破了他的幻境。一个诚心诚意歌功颂德的知识分子,他的地位到底是尊还是辱,老舍对这一问题恐怕早就怀着双重态度了。现实逼着他选择了那个他不愿承认的答案,他的心碎了。

每个人在开始步入独立的人生之旅时,都带着一种“原初意识”。老舍的原初意识可以称做“大杂院意识”。怀有这种意识的老舍,奋斗终生,无非是获得尊严而后快。老舍曾半开玩笑地流露过想当国务总理或部长什么的(《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这不是什么坏事,但这来自于“大杂院意识”则肯定无疑。老舍从尊严的一个石阶跳上另一个石阶,到了“人民艺术家”,可说是登峰造极了。而人民艺术家竟然在圣人庙前被打得跪下了!就好像祥子的钱罐被打碎,祥子卖命换来的车被抢走了一样,老舍的生命意义,被否定了。他眼看着台前的那个自己在几阵满堂彩后忽然被一阵酒瓶和皮鞋打倒在台口。“人”被打碎了,老舍的人之歌,自然就到了尾声。

老舍之所以如此重视尊严与屈辱,仅用一句“大杂院意识”来概括当然过于笼统和偏颇。考虑到文章的结构比例,这里略提几点我所看重的原因。

首先是他早年、尤其是童年的生活经历。“我昔生忧患,愁长记忆新:童年习冻饿,壮年饱酸辛。”(《昔年》)贫穷、借贷、欠赊使一个小孩儿对他人的眼光尤其敏感,他往往从很平常的一瞥中也能体味出屈辱,而当得到别人的夸赞和尊敬时,又会喜出望外。老舍的作品非常注重可读性,注重接受,每个精炼的句子都透出征服读者的强烈欲望,每个幽默的比喻都在暗示你为之鼓掌。这也从另一面说明老舍是非常注重“别人是怎么看我的”,也就是说,“我的价值”是由他人决定的。当他人尊我时,我的存在便有价值,他人尊我为大师、为圣人,我的价值便达到顶峰,否则便无价值。这样,自我就陷入了他人的地狱,命运便也失去了主宰。这既是老舍的悲剧,也是许许多多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依附性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

其次,老舍的文化结构也使他注重尊严。他走上社会后,从事了好几年学校教育工作,“师道尊严”嘛,这不必多说。而后,他去英国留学,英国人的讲礼节、讲秩序、讲尊重人格以及英国文学的高贵气派必然对他影响极深。可以说,《二马》就是以英国人的尊严来对照中国人的无尊严,以此来痛贬国民性的作品。还有前面提过的京派艺术观的影响以及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观念,这些奠定了老舍文化结构的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