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与尊严老舍创作与精神世界的主旋律(第3/5页)

第二种途径也很简便,那就是出卖尊严来换取尊严。赵子曰参加学潮,捆校长,打教员,不过是“为博别人的一笑,叫别人一伸大拇指”。老马为了让外国人看得起,明明是鰥夫,却谎称有五六个妻子,并且在一部侮辱华人的影片中扮演中国富商。老舍认为这些是我们国民性中的糟粕,这些换回的是更大的耻辱,而卖掉的却是全民族的尊严。老舍对中国人的“面子问题”有非常深刻的研究,从这个角度也可做一篇专论,但尊与屈的辩证关系仍是其核心。

第三种途径,就是祥子的途径。为了一份尊严,与生活软磨硬泡,苦熬苦斗,而最后面对的一堵墙上仍然写着两个字:屈辱。《四世同堂》里小羊圈的良民们,一向温良恭俭,逆来顺受,以此“混得个人样”,即使做了亡国奴,也苟安一时是一时,忍辱度日。但结果忍到底的祁天佑受辱后投河自尽,忍不下去、想呼喊出来点尊严的小崔、孙七被砍头、活埋。这里又涉及到了群体与个体的问题,当整个民族受辱,覆巢之下无完卵,“想要独自个儿混好比登天还难!”(《骆驼祥子》)再看《茶馆》中的王利发,历经了从前清到民国,从日本人占领到光复几个时代,一辈子讲究和气生财,一辈子请安、躬身,可是到头来“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老舍对这一途径充满了同情,还有几分尊敬,但他的笔并不留情,他仍然让王掌柜上了吊。

三种途径都否定了,三条路都是死路,“可怜人”没了希望。涅克拉索夫曾:“说世上哪儿有安乐窝,俄国农民无处躲。”在老舍看来,中国人真的是无处躲,因为他们都是“可怜人”。老舍最有艺术魅力的人物都出自这一行列,老舍关心的并不是他们物质生活上的艰辛与悲惨,而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的价值?

由老舍的创作轨迹,可以看出,老舍对尊严与屈辱这一主题的态度是有变化的。从他创作伊始,直到《胳驼祥子》时代,屈辱是占上风的。他的主角,没有一个生活得满意、有个人样的。城市平民如此,知识分子也如此。聪明勤快的小伙子到处被人开除、裁减(《我这一辈子》),品学兼优的女学生不得不去当妓女(《月牙儿》)。一直到《骆驼祥子》,老舍似乎都认定,人,就得低三下四活着,并不是这么活着有什么好,而是,这就叫人,谁也甭想逃脱。人,生来就受辱,他一辈子想摆脱掉这件脏布衫,但仅仅为此,他就要蒙受更多的屈辱。所以我们听到老舍的声音仿佛是:尊严是多么可贵啊,但人却注定要受辱。

但写完《骆驼祥子》,老舍似乎把人打入屈辱之狱的最底一层之后,他反而获得了一种超越。正像蓝棣之说的:“祥子是堕落了,但通过解剖祥子的悲剧,作家却新生了。”当“人”受尽了屈辱,老舍似乎觉得,这太不公平,人虽注定要受辱,但人的真挚在于那追求尊严的过程。他发现自己甘愿忍辱、苟且求安的心理是不真实的、非本质的,是某种文化的集体无意识所强加给他的。他不想再关闭自己的意识闸门,于是,在尊严和屈辱之间,涌出来一股新的激流,那就是反抗。

这一时期,正值民族自尊的集体意识崛起之际,大氛围也影响着作为文协负责人的老舍的创作心态。他笔下的人物从“昂头——低头”的模式开始转变到“低头——昂头”的模式。对尊严的肯定首先以民族精神的面貌出现。在老舍的一系列抗战剧作中,“人”开始讴歌自己,开始面向光明。小说中的人物也不再一味忍辱。短篇《浴奴》中,卖身的妇女与日本兵同归于尽,她说:“我的丈夫,死在南口,我今天也杀死一个。”到了《四世同堂》屈辱与尊严交织组成了这部交响乐的正反两个主题。钱诗人是老舍第一次大力歌颂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他面临日军的抓捕不藏不躲,他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去杀敌雪耻,我只能临危不苟,儿子怎么死,我怎么陪着。”连一向屈己下人的祁老太爷最后也敢于面斥民族败类冠晓荷。“忍“字在许多地方换成了“反”字。

在《鼓书艺人》中,方家与唐家是组成这部小说的升降机。方家代表着人性的高尚、尊严,唐家则代表着人性的下贱、羞耻。作家爱憎分明地高张方家的正气,把做艺和做人都提到一个形而上的层次来对待。这里涉及到的是艺术尊严和艺术家的尊严等问题,关于不能让歪门邪道“毁了咱们的玩艺儿”的思想,老舍屡次表露过,例如《茶馆》第三幕。这与老舍早年受京派“尊严”艺术观的影响大概有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