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区的通俗的小说

乱世文章不值钱,漫漫长夜意萧然。

穷途恶作低眉想,敢托丹青补砚田。

上面这首七言绝句,乃是中国侦探小说第一高手程小青的文笔。不过他写这首旧体诗,既非有关侦探,也非意在消遣,而是为了挣钱。说白了,这是一首广告词,在1943年之际,常见于上海的《春秋》、《小说月报》等比较通俗的文学刊物,上题“程小青画例”。具体条例为:扇面册页,每帧一百元;立轴,每尺一百元;屏条七折,堂幅加半。右为花卉果蔬草虫例,金鱼加半,翎毛加倍;点品不应,墨费加一;先润后给,约日取件。

以堂堂中国柯南道尔——程小青之大名,竟然做此迹近江湖卖艺之糊口营生,试看其诗作之无奈,条例之细谨,不禁令人油然生问:乱世文章,真的就那么不值钱吗?

乱世文章,在乱世大约的确不那么值钱。但到了后世,往往就未必了。我们今日的许多所谓经典作品,不都是乱世的产儿吗?不过,程小青当日所处之乱世,乱得有点特殊倒是真的。国土半焦,禹域三分,今日大陆学界称其为解放区、国统区、沦陷区是也。解放区、国统区之文学成就,世人已有高誉,第一次文代会之所谓大会师,主要即指这两支队伍。但日人统治下之沦陷区,长期以来,却仿佛曾经失节之妇人,一失百失,操守尚且不存,文章怎会值钱?如有人评价张资平说:“……至于他从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以后,特别是1937年投靠南京汪精卫伪政权成为汉奸文人以后,他从政治到艺术就完全堕落了。无论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人格还是他的作品,都是毫无价值的了。”(何岩:《张资平和他的小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爱之焦点》,第457页。)

这显然是用一种固定的眼光去.看纷繁变化的大千文学世界所得出的虚无主义结论。沦陷,改变了文学创作的语境,文学当然要变体以生存,以发展。责骂固然正义,但抹而去之则是对历史的不尊重。

幸好,如今局面有了改观。人们巳不难认识到,以前对沦陷区文学的视而不见,完全是政治意识的影响。须知,军事上的沦陷,并不等于文化上的沦陷;文学工作者如果没有殉国或撤离,留下来仍操旧业,也并不等于卖身事敌。关于沦陷区有没有文学,已然不成其为问题。价值如何,则依据目前的研究状况,似尚不宜速下断语。但肯定存在其特殊价值,是毫无疑义的。其特殊价值的重要表现之一,便是通俗小说的勃兴。

通俗小说的勃兴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着明显的表现。当然,沦陷区的通俗小说自然有沦陷区的特点。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残山剩水太荒寒,对此茫茫感百端。

蒲柳衰资从容笑,桑榆晚景付谁看。

萧骚更助民声急,邋遢难随雨点干。

且喜小园逃劫外,朝朝修付报平安。

这是1942年上海的《小说月报》2月号上刊载的一首七律。它十分典型地表达了沦陷区大多数文人的复杂心态。失地千里,只剩下荒寒的残山剩水,面对苍茫大地,抚今追昔,令人百感交集。时局风云变幻,伤心人穷愁潦倒,虽尚能强颜欢笑,但其中却有多少苦涩,只不过聊以自我安慰。明知如此,也只好安于劫后余生的眼前日子,或许只要平安,就存在着希望吧。诗意表面看来是消极苟且,实际上蕴含着深深的忧患和报国无路的感慨。如果遇上盛行文字狱的年月,单看头一联就可以让作者送命。

说是不谈政治,事实上,政治是无处不在的,谁也回避不了,摆脱不掉。只不过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万象》1942年8月号有篇文章这样写道:

“这个年头儿,据说:哭笑不得。但我总认为,与其哭,毋宁笑……”

如果说整个沦陷区文学的状态是“哭笑不得”的话,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先锋文学是在呜呜咽咽地哭,而通俗文学则是在故作开心地笑。其实,这笑也是哭的一种变体,开卷时令人舒眉解頤,掩卷后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沧陷区的通俗小说,没有直接“与抗战有关”的。但从中时常可以感受到对时局、世态的曲折反映。例如,官方宣传假造出一片“繁荣”气氛,而不少通俗小说却专写大煞风景的并不繁荣之事。老作家顾明道有一篇《冻结西瓜》,写一个名叫云龙的画家与彭家表兄合伙做西瓜生意,结果因天公不作美而大折其本。这个类似今天文人下海、大学教授卖馅饼的故事,与前文所叙的“程小青画例”相映成趣,反映出知识分子不合理的社会地位问题。南方如此,北方亦然。李黛风的《啼笑皆非》,写一个北大毕业的文学士以卖米面谋生,并渐渐地发了财,但是却耽误了孩子求学的大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