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温一壶月光下酒(第3/12页)

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馀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从来天份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辨。”

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份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粘黐那样黏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观诸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辱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真诚对待人间的一切情爱吧!尽我的所能不去伤害对方,不伤害自己!

不要指着月亮发誓

“我指着那把树梢涂了银色的圣洁的月亮发誓——”

“啊!不要!不要指着月亮发誓,月亮变化无常,每月有圆有缺,你的爱也会发生变化。”

“那我指着什么发誓呢?”

“根本不要发誓,如果你一定要发誓,就指着你那惹人心动的自身起誓好了,那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会相信你的。”

这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段对白,当罗密欧对着月亮起誓的时候,被朱丽叶制止了,因为在她的眼中月有阴晴圆缺,一点也不可靠,反而“自身”比月亮还要可信任。后来罗密欧说:“你还没有说出你的爱情的忠诚誓约和我交换呢!”

“在你还没有要求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誓言给你了。”朱丽叶动人地说:“但是我想要的只是现在我所有的这点爱情。”

朱丽叶回家时,罗密欧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说:“我生怕这一切都是梦,太快活如意,怕不是真的。”

梁实秋先生过世了,我找出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重读,随意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到这一段颇有感触,尤其人到中年更感觉到“一切都是梦”了。

我从前读过几次这本书,并不是特别喜欢,正如剧中的劳伦斯修道士说的:“最甜的蜜固然本身是味美的,可是不免有一点腻,吃起来要倒胃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就像这样,太甜腻了。我的情感观念比较接近劳伦斯说的:“所以要温和的爱,这样方得久远;太快和太慢,其结果是一样迟缓。”

每个人在年轻时候,多少有一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激情,在梦与醒的边缘、在爱与恨的分际挣扎。爱的时候,不要说对自己、对月亮起誓了,甚至对着皇天后土、宇宙洪荒起誓,恨不能把自己切成一片片放在爱人面前来表明心迹;可是激烈的情爱也导致深刻的仇恨,很少人能在爱人离开时抱着宽容与感激的心情,大多数人都恨不得把负心的人切成一片片来祭祀自己情感的伤痕。

这使我们明白:爱与恨是同一本质的事物,人人都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个悲剧,但他们到死的那一刻都还坚心相爱,因此他们不是最惨痛的悲剧,从激情的爱转成激烈的恨的情侣才是最惨痛悲苦的。在“风涛泪浪、交互激荡”的失恋的人,想到从前指着月亮发誓的场面,每一次想到所受的折磨都仿佛是死过一回,从这个观点来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算什么悲剧呢?简直是值得羡慕的团圆了。

在莎士比亚的眼中,爱与恨有一条直通的捷径,也可以说是相似的事物,他透过剧中的劳伦斯修道士说:

啊!草、木、矿石,如果使用得当, 都含有很多的伟大的力量: 世上没有东西是如此的卑贱, 以致对于世界毫无贡献, 同时物无全美,如果使用不善, 也会失去本性,惹出祸端; 误用起来,善会变成为恶, 好好利用,有时恶亦有好结果。 这朵小花的嫩苞含有毒性, 也能用以治疗某种疾病: 这花只要一嗅,香气贯通全身; 口尝一下便能麻痹一个人的心。 人与药草原是一样, 内中有善有恶,互争雄长, 恶的一面如果占了上风, 死亡很快的要把那植物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