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曼陀罗(第6/22页)

他几乎看到任何画面立刻就编进这首歌里,使我感受到天真与想象力的震撼。我永远也忘不了开车到家的彼时,他欢呼大叫:“旗山,是爸爸的老家!”

等我们种完花,孩子开心地对我说:“阿公知道我在他花园种这么多煮饭花,一定很高兴。”

夜里,带孩子到妈祖庙边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吃冰豆花,顺便告诉他小时候吃豆花是用小担子挑的,也教他唱我儿时唱的一首小调:

豆花车倒担, 一碗两角半; 若无车倒担, 一碗两块半。

一路上,我们就唱这首小调回家。等孩子睡着了,我把《护生画集》拿出来,找到丰子恺的诗画:

阶下有小虫,蠕蠕形细长;似蝇不是蝇,似虻并非虻。 就近仔细看,两蚁相扶将;颇像交际舞,几步一回翔。 速取放大镜,我欲窥其详;原来两蚁中,一蚁已受伤。 后脚被切断,腹破将见肠;一蚁衔其手,行步甚踉跄。 不闻呻吟声,唯见色仓皇;我欲施救助,束手苦无方。 目送两蚁行,直到进泥墙;事过已三日,我心犹未忘。 不知负伤者,是否已起床?

我把这首诗抄在笔记上,希望明天能说给孩子听,让他也看看丰子恺的漫画,我看着孩子熟睡在我童年时睡过的木板床上,感觉到孩子就是我的禅师,他是为了教育和启发我而投生做我的孩子。我也是为了教育和启发他,而投生做他的爸爸。我们一定是前世有约的那种知己的朋友。

我们共同在这个世界携手前行,是为了互相启发,不要忘失前世的慈悲心,也是为了互相期许,走向智慧的道路。

就像我太太常说的:“你们是一对咕嘟宝!”

我们都搞不清什么是“咕嘟宝”,有一次一起去问“妈妈”,她说:“就是一对胖嘟嘟的宝贝,像寒山、拾得那一种呀!”

悲欣交集

谁的生命不是悲欣交集呢?谁的情缘不是悲欣交集呢?弘一以此四字,写下了人生遗憾与悲悯的最后注脚。

有一次,在大甲山间的寺庙,看到弘一法师写的《金刚经》被放大了,镶满整面墙壁,我站在墙壁前深深被感动了。

从第一笔到最后一笔,始终平和、宁静、庄严,没有书法中龙飞凤舞、力透纸背、铁画银钩那一套,只是如实的、丝毫无烟火气的、没有一笔闪失地浮现在纸上。

我近几年也有写经的经验,深知写经不易,要把整部《金刚经》写完而不闪失、不气浮,必须有极深刻的禅定力,弘一虽不讲禅定,我相信他的定力是甚深、极甚深的。

大家都知道的当代大修行者广钦老和尚,在泉州城北清源山岩壁石洞苦修时,有一回入定数月,不食不动,鼻息全无,众人都误以为他已圆寂,屡次请方丈准备火化。那时弘一正驻锡于永春普济寺,听到消息,立刻赶到承天寺,与方丈转尘老和尚等数人一起上山探视。弘一看到广钦老和尚的定功,甚为赞叹,乃弹指三下,请广钦老和尚出定。这个常被略过去的记载,使我们知道弘一有甚深禅定,否则,怎能一眼就看出老和尚在定中?怎能弹指唤人出定呢?

弘一写的经就像那三弹指,有如平静湛蓝的湖泊,给人一种温柔的力量,我恭谨地站在墙下诵了一遍《金刚经》。朋友开车送我回台北,路过大甲附近的火炎山,想到在这火炎中燃烧的人间,弘一的字正如一阵阵清凉的风,从火炎山顶吹抚而过,熨平了我们的忧伤。

炉火纯青

对弘一法师有深刻研究,曾写过《弘一大师傅》的陈慧剑居士曾告诉我,弘一早年的字就很好,曾写过许多巨幅,才气飞扬,如风中飘动的大旗,但出家以后写的字就隐藏了才气,有如炉火纯青,无烟尘气。

弘一写经的转化,想是受了印光法师的影响。他在给弘一的信中曾说:“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

“接手书,见其字体工整,可依此写经,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比新进士下殿试场,尚需严恭寅畏,无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业识心,成如来藏。于选佛场中可得状元。今人书经,任意潦草,非为书经,特借此以习字,兼欲留其笔迹于后世耳。如此书经,非全无益,亦不过为未来得度之因。”

弘一后期的写经,受到这一观念的影响,因此没有一丝动乱。

许多人误以为弘一抛家弃子是无情之人,其实弘一是非常深情的。他出家以后写的经,有的是写于父母亲的生日或冥诞,有的写于发妻的亡故之时,用来感恩因向。那样看来没有一丝波澜的经文法书,竟是隐含着如此深沉的用心,犹如深水无波,想了令人眼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