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波罗蜜(第8/19页)

如果我们花很多时间注视外面世界的转动,哪里有时间回观内在的世界呢?

如果我们花很多精神分散在许多混乱零碎的资讯中,又哪里有专注的精神来看待自我的历练呢?

现代人的三个大病

我认为生活在重商社会的现代人,最大的三个病是:一庸俗,二复杂,三烦恼。

庸俗之病来自于在感官欲望中浮沉,不能超越。

复杂之病来自于被外在事物所扰乱,不能单纯。

烦恼之病来自于从内在思想生波动,不能平静。

三病其实只是一个病源,就是外面的资讯太发达了,使我们生出更大的欲望,以物质的追求与拥有来作为人生价值的标准,焉得不庸俗?也由于外在的资讯太有侵略性了,使我们忘失原是自己的主人,忙着分析、评论与比较,焉得不复杂?更由于外面资讯太无孔不入了,使我们每天东看西看:那个人比我有钱,这个人比我有权势,那个人比我有才干,这个人比我美丽,于是生出内在的许多贪婪、嗔怨、愚痴,焉得不烦恼,所以,我常常想,减少接触过多的讯息,就可以增加人生的平安。

也许有人不以为然,但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例子,譬如住在乡下的人虽有欲望,其欲望却远不如城市人,因为他不必和人比汽车、比名牌、比房子,他也没机会天天看大百货公司打折的招牌,或甚少有机会到餐厅大吃大喝,他的欲望自然简单得多,烦恼也就少了。譬如我们小时候家里穷,从来不敢向父母要玩具,甚至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叫做“玩具”的东西,自然不会像现在的孩子因要不到玩具而怨愤填膺了。譬如我认识很多不识字的人,他们从不被资讯干扰,生命的烦恼简单得多,生活就单纯得多了。

乡下人、穷孩子、文盲之所以过简单生活,是为环境所迫,有时做不得准。然而,如果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人,又有很好的收入,仍不免犯庸俗、复杂、烦恼之病,思有解脱之道,能够回头学习乡下人、穷孩子、文盲的方法,是很不错的。

我想到中国禅宗最关键、影响最大的人物:一是禅宗初祖达摩祖师,他到中国来竟不到处行走,而到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不把时间花费在文字与知见上;一是禅宗六祖慧能,他根本不认识文字,他曾说过:“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

达摩与慧能后来也曾引用经文来表达禅心,不过大部分的说法都是由自我心田流出,达摩有《入道四行论》,慧能有《六祖坛经》传世,总共加起来没有几个字,但是后世的大禅师无不依承达摩、崇拜六祖,他们的思想言论也都不出《六祖坛经》的范围。

这是多么富有启示意义呀!一个是面壁不语的壁观婆罗门,一个是一字不识的樵夫,正是最有智慧、大开大阖、惊涛骇浪的禅门宗祖,想来要越过资讯,才能认识本来的心源,不是没有道理。

在禅宗里,这叫做“不知最亲切”!

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

清凉法眼文益禅师到南方去行脚参学,有一天突然遇到天下大雨,溪流暴涨,他只好到一个寺院去避雨,住在寺中的地藏院里。

寺里的住持是罗汉桂琛禅师,他听说有行脚僧在地藏院避雨,就过来探视,他亲切的问法眼说:“你要去哪里呢?”

“我只是四处行脚罢了!”法眼说。

“行脚是什么意思?”

“不知。”(法眼一路上都遇到人问他“行脚去哪里?”首次遇到“行脚是什么?”随口就这样回答了。)

没想到罗汉桂琛竟说:“不知最亲切!”

法眼听了豁然开悟,就留下来做罗汉的侍者,再也不行脚了。

这个公案很有意思,“不知最亲切”和“行脚是什么意思?”连起来看,可以使我们有两个思考,一就是六祖慧能回答惠明“还有密意否?”的问题,他说:“密在汝边。”自性的密意不是行脚可以得到的,而是在自己的心田,它没有什么秘密,也不在遥远的地方。

二就是四祖道信说的:“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心地的光明不在知见上,不在是非观念,惟有超越了知见才能回归到与自己最亲密切近的自性光明呀!

“不知最亲切”强烈的表达了禅的超越与实践的精神,对于想得到真实智慧的人,世间的“知”反而令人走向远离之路。

慧朗去谒见大寂禅师,大寂问说:“汝来何求?”

慧朗说:“求佛知见。”

大寂说:“佛无知见,知见乃魔界。”

佛的知见尚且不可求,何况是人间纷扰的知见呢?

我们到现在还可以想象法眼听到“不知最亲切”时那目瞪口呆的神情,一个十方行脚求悟的禅者,想要追求佛的知见,却突然听见“不知最亲切”这五个字,真有如万里晴空中忽然听见天边轰然的响雷一样,智慧之门突然顿开,自性光明骤然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