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3/3页)

我是那样确信人人的心里都有明月、都有星星,这是我的文章存在的理由,是我一直写下去的信念。

5

我们的生活固然充满了惊心与溅泪的历程,但生命的滋味有时不必惊心或溅泪才有。

有一天寒流来袭,我偶然开车从二桥要到大溪去,是黄昏的时候,天已近全黑了,寒风不知何时吹起,令人感到格外寒冷。

这时看到路边亮着一盏灯,冒着热腾腾的烟气,我看到一家小摊,上面写着稚气的黑字:“阿郎豆花”。我立刻停车下来,阿郎想必是正对着我微笑的这位了,满口因嚼槟榔而红掉的牙齿,还有一双粗大的手特别醒目。

我叫了一碗热豆花。

阿郎说:“要不要加一点姜母汁?我的姜母汁很浓,饮了会喷汗的。”

“好呀!”我说。

滚烫的豆花很快的送到面前,因为风大,热气显得更飞扬,我和几位刚从瓷器工厂下工的工人,一起蹲在屋檐下,一匙一匙小心翼翼,深怕烫了嘴地喝豆花。果然,阿郎的姜母汁很够劲,我的汗水很快就冒出来了,等吃完豆花,早已满头大汗,通体都是热气。

问知阿郎每天工厂下工的时候,都会到同一个位置卖豆花,我就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觉得那一碗十块钱的豆花在寒气中饮起来,滋味要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后来,一有空,我就会去喝阿郎豆花,使我们竟立刻熟识了,好像很久以前的朋友。

有时候去喝豆花,他没有出来卖,就令我有怅然若失之感,一如寻好友不遇。

过了很长的时间,我们都维持着平淡而温暖的情谊。

有一阵子,几次我想去吃豆花,都没有遇见阿郎,使我在长夜里时常感到忧心。经过几个星期,阿郎终于出现了,开朗、纯朴一似往昔。

“好久没有出来卖了?”我忍不住问他。

“回去下港故乡,看看家里的人。”阿郎边挖豆花边说。下港,就是南部的意思,是北部的台湾人对南方的称呼。

“你也是下港人呀!你的故乡在哪里呢?”我感到很好奇。

“我是旗山人。”阿郎说。

“旗山”这两个字使我震了一下,因为那正是我的家乡,阿郎看我怔住了,补充地说:“是高雄旗山,那个种了很多香蕉的地方呀!”

“我知道,我也是旗山人!”我说。

这一次换阿郎怔住了,我们两人都同时长长的叹口气。

像我和阿郎这样偶然的相遇,不足以令人惊心溅泪,却是生命里的真实情境,使我们感到欢喜、感到有滋味、感到云虽淡风虽轻,却有动人的风采。

我想起曾在一家庙门口看到的偈:

心安茅屋稳,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静方见, 人情淡始长。

我的文章,我在生命中的成长,不一定非要用溅泪的方式,才让人惊心地知道,我只要淡淡的,正如寒夜里看到小摊的灯光,停下来,喝一碗热腾腾加了姜母汁的阿郎豆花。

冒一些些汗水,有小小的温暖,生命的勇气有时是由这些极淡远的幸福所带来的。

6

这一册《清凉菩提》是近一年我对生命的感悟,本质上虽是菩提系列的继续,在风格与观照上,是与从前有一点不同了。

好像华严狮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留下一些脚印,这是十分自然的发展。

我在生活里学习佛法,学习着把人人都看成是纯洁的,我希望每一位与我相遇的人,我都看到他的好品性,用他们的好品性来提升我;也学习着把我遇到的每一事物,都看成对我有益,用这种有益来使我走进菩提性海里清净空明的世界。

就像从前有一位大官问马祖道一禅师是否可以饮酒吃肉。

马祖说:“饮酒吃肉是你的禄份,不饮酒吃肉是你的福气!”

这确实是生活里的伟大教化,我们在生活中的或悲或喜都是我们的禄份,只是我们应在这样的禄份里创造一些福气罢了。信仰,就是如实地接受生活本身,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如是如是。

我但愿在承受生活的苦乐时,也能把福气回向给众生,而把苦汁留下来给自己独饮。如果这本书有任何功德,我愿将一切功德回向给所有饮着生命苦汁的众生。

最后,让我们随普贤菩萨来发愿:

愿礼敬诸佛 愿称赞如来 愿广修供养 愿忏悔业障 愿随喜功德 愿请转法轮 愿请佛住世 愿常随佛学 愿恒顺众生 愿普皆回向

林清玄

一九八九年一月于台北桥仔头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