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2/3页)
3
我想起佛菩萨对待我们,就像微风对待山野里的菅芒花,轻轻地、高远地、广大地、柔和地吹拂着,不管种子有没有成熟,它不断地吹,成熟的种子自然会飞扬起来。
那一阵风里,有一个声音说:来呀!到我的净土来!
芒种就这样去了净土。
但是,我们不像芒种那样单纯。
我们的意识抬起头来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去净土,我要打扮打扮,穿上一件光鲜的衣服,我一定要做一些配得上净土的事情,才有资格去。”
其实,我们要做的不是这些,只是准备好成熟的种子,让风吹送罢了。我就要这样得度,我就要这样去净土,我要像菅芒花接受风一样,完全彻底地接受佛菩萨的慈悲。我只要把心张开,没有一丝疑惑地接受佛菩萨,就是这样子去!
看看那菅芒花,它在空中是多么轻快,姿势是多么优美,因为它有信心,不管在多恶劣的环境里,只要是秋天它都会一样飞扬,在它的心里,根本没有不好的地方,天下无不是净土。
可是,立刻我会想,我虽然充满了信愿,在生活里却还是有着微细的忧心与不安,有不能放下的事,看到不平的事仍然心如刀割,在人间的苦难中也会泪如雨下,那时我知道,有时我简直不如一株风中的芒花,不如一朵矮篱前的雏菊,或不如一只在树上吃木瓜的松鼠,它们不为昨日不安,也不为明天忧虑,它们只是,努力地生活,在今天,在当时当刻。
我知道,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忧虑与不安,不论它是多么微细,犹如青空还有一片云霞,我都还没有达到绝对的境地,我还是这样的不完全呀!
我所崇敬的宗萨蒋央钦哲仁波切说:“我们总是准备着去活,却从未做到这个‘活’。”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总有不能排解的忧虑与不安,这是我们从未准备去死,却一直往死亡迈进。
“活”的本身,是带着觉醒,从日常生活中转过身来,穿过了意识的相对,有着知性的内证经验与感性的清明胸怀,就好像把一本书打开,单纯、明朗,有着绵延不绝的力量。
活,是生活!是实践!是体验!是纯然而深藏的悟!
伟大的大慧宗杲禅师说:“今时学道人,不问僧俗,皆有二种大病:一种多学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一种不能见月忘指,于言句悟入,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便尽拔弃,一向闭眉合眼,做死模样,谓之静坐、观心、默照,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曰:‘静得一日,便是一日工夫!’”
学佛的人不能期望有一个理想的环境,或期待躲在蒲团上,就像芒花飞扬,它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环境,它只是努力地开放、爆开,等待风来的时刻。
要像那样,痛快、积极,而且珍惜人世。
4
每一天,或者说每一个今日,都是或悲或喜。
前几天,我路过台北东区的暗巷,突然有一条狗跑出来对我狂吠,我停下来与它面面相看,最后它叫得无趣,就摇摇头走了。
那一天晚上我坐在寒夜的窗口,心里充满了惭愧与感伤,想起《妙法莲华经》里有一位“一切众生喜见菩萨”,所有的众生见到他都起欢喜心,即使最邪恶的众生见到他都能升起心中的清净。这使我知道,自己离圆满的人生境地仍然是很远的,更不要说菩萨的境地了,在黑夜里孤单的小狗都不能因见我而有喜心,甚至不能信任我,甚至对我狂吠,想起来几乎要让人落泪。
我还要更谦下一些,使忍辱成为可能,使无限的包容成为必然!
我的文章,我使自己清净的历程还是如此渺小的呀!但是我并不害怕这种渺小之感,渺小使我知悉了宇宙之大,渺小使我能常保精进之力去创造一点点伟大。我也不畏惧人间的苦恼,因为我有这样的认识:任何众生都会遭遇到的苦难,我也可能遭遇;众生会流的泪,我也会流;众生觉得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辗压,我也会承受。
重要的是,在三界火宅里,我是不是有源源的清凉甘露?在冰天雪地的历程,我是不是有不熄的熊熊烈火?在无边的黑暗长夜,我是不是已点燃了一盏明灯?
让我每天都有一颗星星吧!
我的星星,或者说我的文学,希望给这热恼的人间带来一丝清凉。
那清凉也许不多,也许轻轻掠过,也许不足以解渴,也许朝露一样很快地蒸散,但就让我们敞开心灵,品味那一丝清凉,就像有时我在山林里走累了,采下一朵牵牛花,含着花中的一点蜜汁,或是咀嚼酢浆花酸溜溜的果实,感受到微细的清凉,使我觉得可以再走很长的路,而不感到口渴了。
深夜里,我写着微不足道的生活与学佛的一些心情,一些欢喜与忧伤,那就像我走到院子,看看天上的月亮或星星,看到它们那么沉默、那么温柔,为什么能让千千万万人感动呢?它们的力量源自何处呢?后来我才知道,它们之所以令人感动,之所以有鼓舞人的力量,是因为人人心里都自有月亮与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