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生诗抄(第2/3页)

万峰回绕一峰深,到此常修苦行心; 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

我非常喜欢这首诗,每次读到就仿佛看见诗人孤独的身影,在黑夜雪地遍布的深山里面,挥汗扫去麋鹿回家的脚印,只是因为担心天亮的时候被猎人发现呀!这是多么细致动人的心灵,喜欢猎追小鹿的猎人读到这首诗应该惭愧痛哭。

唐朝有一个诗人王仁裕,他有一次把一只猿猴放入深山,不久之后又遇到他放生的猿猴,关于这两件事他都有诗记述,十分感人:

放猿

放尔丁宁复故林,旧来行处好追寻。 月明巫峡堪怜静,路隔巴山莫厌深。 栖宿免劳青嶂梦,跻攀应惬白云心。 三秋果熟松梢健,任抱高枝彻晓吟。

蜀道遇所放猿

嶓冢祠边汉水滨,此猿连臂下嶙峋; 渐来仔细窥行客,认得依稀似野宾。 月宿纵劳羁绁梦,松餐非复稻粱身; 数声肠断和云叫,认是前时旧主人。

主人与猿猴相遇的时候,互相都认了出来,场面是多么动人!足见人猿都是有情生!

唐朝创作力十分旺盛的诗人白居易,有几十首护生的诗,他的诗所涉的对象如鱼、牛、鸡、犬、鹰、乌龟、鹦鹉等等,可见诗人对生命平等的观照,我在这里摘选几首比较短的诗:

观游鱼

绕池闲步看鱼游,正值儿童弄钓舟; 一种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尔垂钩。

劝打鸟者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鹦鹉

陇西鹦鹉到江东,养得经年嘴渐红; 常恐思归先剪翅,每因喂食暂开笼。 人怜巧语情虽重,鸟忆高飞意不同; 应似朱门歌舞妓,深藏牢闭后房中。

犬与鸢

晚来天气好,散步中门前; 门前何所有,偶睹犬与鸢。 鸢饱凌风飞,犬暖向日眠; 腹舒稳贴地,翅凝高摩天。 上无罗弋忧,下无羁锁牵; 见彼物遂性,我亦心适然。 心适复何为,一咏逍遥篇; 此仍着于适,尚未能忘言。

我们看到天上的鸢任意高飞,没有罗网的陷阱,看到没有铁锁拘绊的狗在门口晒太阳,都会生起自由自在、安适的心、这是人同此心,为什么有的人偏偏喜欢罗网和铁锁呢?当人以罗网铁锁拘束动物,不也正是在网罗自己的心吗?

白居易有一首《赎鸡》诗,是在市场看到小贩卖鸡,买来放生,中有“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鱼豚,见兹生恻隐,赎放双林园。”之句,可见对于鱼豚鸡狗有仁信之心,非始自唐朝,而是古已有之。还有一次,他在市场看到小孩子抓鹰来卖,也买了放生,写过一首“放孤鹰”,感同身受,十分动人,有这样几句:“我本北人今谴谪,人鸟虽殊同是客;见此客鸟伤客人,赎汝放汝飞入云”。我们从白居易的观点放大来看,人或一切动物不都是娑婆世界的客人吗?应该互相怜悯、爱惜,何苦相残相杀呢?

诗歌中护生惜生的传统,到宋朝更是光芒四射。深受佛教影响的大诗人苏东坡留下了许多动人的诗句,有一首《赠陈季常》我非常喜欢,据说陈季常收到这首诗以后,从此戒杀,而住在岐亭的人读了这首诗,许多人都发愿不再吃肉,诗云:

我哀篮中蛤,闭口护残汁; 又哀网中鱼,开口吐微湿。 刳肠彼绞痛,过分我何得? 相逢未寒温,相劝此最急。 不见卢怀慎,蒸壶似蒸鸭; 坐客皆忍笑,髠然发其幂! 不见王武子,每食刀几赤; 琉璃载蒸豚,中有人乳白。 卢公信寒陋,衰发得满帻; 武子虽豪华,未死神已泣。 先生万金璧,护此一蚁缺; 一年如一梦,百岁真过客。 君无废此篇,严诗编杜集。

今天的人多么像东坡笔下那个王武子,每吃一餐,刀子和砧板都染上殷红的血迹,他吃的烤乳猪是喂人乳长大的,这样的人固然豪华,但还没有死已经使众神为之哀泣。苏东坡的看法与白居易一样,我们活在世上,一年就像一个梦那样短暂,我们都是世上的过客,那么,谁有权利可以任意屠宰世界的生物?又有谁够资格能践踏子孙要生存的环境呢?现在我们保护动物、爱惜环境的观念已逐渐觉醒,但一般总是站在以人为主的立场,是为了维护人类的生存,我觉得更进一步的观念应该是:人人都是过客!人并不是这世界的主人!

苏东坡还有两首短诗非常好,也阐明了这个观念:

煮菜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 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

左角看破楚,南柯闻长滕。 钩帘归乳燕,穴牖出痴蝇。 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

我们看一看,芦菔有儿子,芥菜也有孙子,我们何德何能破坏大地呢?就是连乳燕、痴蝇、老鼠、飞蛾都是值得怜悯的,那有什么差异呢?与苏东坡同期的黄庭坚有一首短诗:“劝君休杀命,背面复生嗔;吃他还吃汝,循环作主人。”让我们想一想,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