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遍落木了,我看(第4/5页)

——我是主人,并无理解她们的权力

她们可能在生长中互相撕咬

可能一起奔进天上,那空中的厩房

静止中呵,绝美的鬃毛扬得更高

八只马蹄已驰往八个方向

骄傲的马头,在标本馆与我重逢

1984年12月,孟浪编辑了自己的两本薄薄的诗集《生命发育史》和《灵魂的质感》,1985年,又悄悄地在上海和北京印刷,前者只有19页,后者26页,这是孟浪最早的个人诗集。《生命发育史》的第一页是一首题为《生日》的诗,这首诗没有一个字,除了标题,下面就是写作日期:×月×日。当时孟浪认为,这首诗是“对生命的虚无感、空无感的表现,也是对书写与文本的形式意义的终极性怀疑”。在同一本集子里,还有一首《戛纳标点》的诗作。将读报时看到戛纳电影节某个重要奖项历届获奖影片片名依年序排列成行后,再用标点符号予以勾连或断开,“形成阅读上连续的意群和意象组合,结果也成了一首似乎完全自足自洽的现代诗”。

无疑,这样的作品会给读者造成理解上的困难,孟浪自己也认为,这是他年轻时进行“现代诗”或“后现代”创作的极端例子。当然,这样的尝试是否成功,是见仁见智的。关于孟浪某些作品的“晦涩”和“变化”,著名评论家唐晓渡说:“孟浪的诗始终呈现出某种激越的超现实主义风格。这种风格根植于彻底的不妥协精神:既不向世界妥协,也不向自己妥协,更不向虚无妥协;但这丝毫没有、似乎也不会影响其与生俱来的飞翔品质。孟浪式的飞翔和优美无关,而以大气、尖锐且富于变化取胜。”这样的作品,并非所有的读者都能够领会,必定会出现“读不懂”的抱怨,我甚至听到一个据说也写些分行文字的中年人对孟浪大加鞭挞,说“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东西”云云。

我个人也不欣赏孟浪当年的极端探索,并且认为这种探索如同他的名字所承载的含义:“鲁莽,轻率,大而无当,不着边际。”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只要诗人还在探索,他总有成功的可能。因此,我想花一些时间在这篇文章里发一些与“读不懂”有关的牢骚。关于诗歌的状况,有一种似乎已经十分普遍且深入人心的意见,那就是诗歌不行了,没人读了,写诗没前途,诗人都是神经有问题的人,不合时宜的人,诗歌是死是活与“我们老百姓”无关……我不想列举事实来证明这些论点的正确性,也不想指出其哗众取宠或夸大其词之处,毕竟,希望通过一篇小文章来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想说,阅读一首诗是需要准备的,诗歌不是琼瑶的小说,不是《读者》上时常刊登的“人生哲理”,作者想告诉你不可能让你在字面上轻松地得到,你想得到阅读快感,需要付出脑力对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作出思考。

按说,读不懂诗歌,要么虚心向人请教,要不就保持沉默,既不莽撞,还可以藏拙。可悲的是,一些习惯了小故事小噱头的读者无法容忍竟然还有让自己茫然不知所以的事物的存在,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和愚弄,要挽回面子——尽管没有任何人认为那是丢面子——于是,他开口了:这是什么东西啊,洋不洋土不土的,简直是垃圾!他还会举例说,某首诗中的一句“幸福太巨大了,我背不动”(诗人江一郎的诗句),这不是废话吗?幸福是一种感觉,又不是什么具体的事物,怎么能够背呢?然后他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自以为掐住了诗歌的“七寸”。更恐怖的是,他会在所有可能谈论“文学”的场合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读后感”转告给他的同事、下属或朋友。可以想象,肯定会有一些无论智商还是性情都与此人相似的人,他们乐于充当先知和“真理传播机”。很快,“诗歌不行了”的说法四处弥漫。这是当前社会最普遍最可悲的事情。

对诗歌最致命的打击来自诗人本身。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它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在不断地变化着,从“写什么”到“怎么写”都没有固定的内容和模式。遗憾的是,别说普通读者,即使是很多诗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常常拿数十年前甚至数千年前的诗歌形式和内容来要求现在的诗人,所得到的结论自然是南辕北辙。如同前文说到的那个中年诗人对孟浪大放厥词,一次笔会上,一个也曾经写过几首诗的“著名诗人”在发言中自始至终对青年诗人的探索——其实在同龄人看来也算不上探索,只不过在诗歌中运用了几个技巧而已——横加指责。如果他的指责言之有物也没什么,遗憾的是此老的每一句话都是空泛无味,拿三十年前的艺术观念来套当今的艺术创作。在座者面面相觑,又不好意思将其轰下来,只好不停地鼓掌。而此发言者显然误解了人们的掌声,于是说得更加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