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2/14页)

张枣最亲密的诗友、“朦胧诗”后中国代表诗人之一柏桦至今仍记得与张枣的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1983年10月,柏桦刚刚从中国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调到西南农业大学任教,张枣也刚从长沙考上四川外语学院英语系研究生。在高中同学武继平的介绍下,柏桦与张枣相识。

柏桦回忆说,那天下午,两人一见面,张枣就从凌乱的枕边掏出一页诗稿,朗诵给柏桦听。那是张枣献给他在长沙读书时的女朋友的一首诗,标题似乎叫《娟娟》,诗歌中的一个意象“电线”令柏桦印象深刻。柏桦听着听着,觉得张枣的诗歌风格与自己有些相似,于是神情有些恍惚。而张枣的朗诵也很快停止了下来——他找不到余下的诗稿了。“我很矜持地赞扬了几句,但对于他和我的诗风接近这一点,我还不太情愿立即承认。他的出现,我感到太突然了,潜藏着某种说不清的神秘意味,‘得迅速离开。’我的内心在催迫。这次见面不到一小时,我就走了,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既觉遗憾又感奇怪,这人怎么一下就走了。”(柏桦:《初识张枣》)

据张枣回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是这样的:“我第一次见柏桦,是由一个学日语的朋友介绍的。我们见面时彼此都出示自己的作品。他给我看的作品好像叫《震颤》,我一看就知道他在写什么,他在写怕,而且写的是怕鬼。我马上指出来,这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搞法。我念的一首诗叫《危险的旅程》,非常乱的一首诗,这首诗当然后来被我扔掉了。他马上问了一个非常简单但很内行的问题:‘你是先想好再写,还是语言让你这样写?’我说是语言让我这样写下去。他说这与他一样。因此我发觉我们是同志:寻找语言上的突破。”(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

也许是年长日久的原因,这两份回忆,内容有一些出入。表面上看来,张枣的似乎更为可信,因为我专门查阅过《娟娟》一诗,找不到“电线”这个词。不过,张枣的作品时常修改,也许原稿中有“电线”而后来删去了也难说。

随后,柏桦把张枣介绍给朋友彭逸林,而自己则因为种种琐事而淡泊了与张枣的交往。直到半年后,两个人才建立起真正的友谊。

那是1984年4月的一个下午,柏桦看见彭逸林和另一人出现在家里黑暗的走廊上,便大声问道:“张枣来了没有?”

另一个人正好是张枣。

半年不见,两人变得异常亲密,毫不生分。于是彻夜长谈,第二天才发现,烟头撒满一地。

那个晚上,张枣兴奋地写下了“绝对之夜”四个大字,并在这几个字下面画了三道横杠。

两个人开始疯狂地写诗,交流。张枣每写完一首诗,就立即放下手里所有事情,从四川外语学院坐汽车到40公里外的西南农业大学,见面后一谈就是通宵。柏桦写了新作,亦是如此。两人的知心到了什么程度?用张枣的话说,是:“你写的任何东西,任何一个思绪,一个隐喻,他都知道你想干什么,这是非常令人吃惊的,简直吃惊到可怕的程度。”交往的细节出现在张枣的诗歌《秋天的戏剧》中。《秋天的戏剧》全诗分为八个部分,以“我”为叙述主体,讲述我“我”、“你”、“他”、“她”、“他们”之间的种种交往、臆想、理解和潜在的冲突。其中第6节和第7节谈及了两人的交往:

你又带来了什么消息,我和谐的伴侣

急躁的性格,像今天傍晚的西风

一路风尘仆仆,只为一句忘却的话

贫困而又生动,是夜半星星的密谈者

是的,东西比我们富于耐心

而我们比别人更富于果敢

在这个坚韧的世界上来来往往

你,连同你的书,都会磨成芬芳的尘埃

《秋天的戏剧》是张枣诗歌中的异类,它真诚、朴素,娓娓道来。不像早期的《何人斯》、《镜中》那么华美而讲究传统韵味,也不像后来的《云》、《边缘》等作品那么晦涩,似乎有意考验读者的领悟能力和阅读耐心;它有戏剧性,却不故弄玄虚故作高深;有叙事性,却不流于低俗和肤浅,避免了“大白话”的危险。六个人称转换自如,如同六出冼练而精彩的戏剧。人生的奥妙,世事的沧桑尽现于字里行间。正是因为《秋天的戏剧》这样的作品的存在,张枣才避免了被指责为“风格单一”的理由,才能在“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立场”之外,与柏桦、翟永明、王寅等一起占据属于自己的广阔空间。

不久后,欧阳江河到重庆西南师大演讲,在私下聚会时,向张枣和柏桦展示了他刚完成不久的长诗《悬棺》。这首长诗令张枣和柏桦深深震动,他们认为,欧阳江河会成为庞德那样博杂的诗人(但这一次他们看走眼了,一年之后,欧阳江河就改变了自己的风格)。三个年轻人在诗歌道路上相互扶助,相互挑刺,堪称当时重庆青年诗歌界关系最为紧密的小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