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第13/22页)
那是一排闪光的狼牙,它将切断
一个人的生活,
它已经为你在近处张开。
不祥的恶兆!
一首孱弱的诗,又怎能减缓
这巨大的恐惧?
诗人放下了笔。
从雪夜的深处,从一个词
到另一个词的间歇中
狼的嗥叫传来,无可阻止地
传来……
蜡烛在燃烧
我们怎么写作?
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
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
那一声凄厉的哀鸣
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
来自我们的内心……《瓦雷金诺叙事曲》创作于1989年12月的一个夜晚,发表于《花城》1992年第6期,诗歌参用了帕斯捷尔纳克小说《日瓦戈医生》中的一些细节,比如对爱情的描述,在雪夜中写诗,屋外的狼嗥声,狼群向房子逼近等。
全诗的中心是“蜡烛在燃烧”,其余所有联想和对现实的描述都围绕这这一意象发展。在这里,蜡烛不仅能让人联想到炙热的火,还是一种精神上的光明的象征。群狼自然也不仅仅是自然界中的猛兽,还是生活中的某种逼压。漫长而广阔的冬夜与一豆烛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如同一个惨烈的世界之于具有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那是一种从外到内的巨大重压。而正是在这微弱但从不熄灭的烛火中,诗人敞开了自己的灵魂,他向往美丽的爱情,无惧苦难的逼近。一种高洁而不妥协的形象,自《瓦雷金诺叙事曲》开始,出现于众声喧哗的中国诗坛,王家新从此成为中国诗人中一种知性与智性的代表,他的诗已不仅是诗,还是一种思想。
如果我们读过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就可以在《瓦雷金诺叙事曲》与《日瓦戈医生》之间发现很多互文,比如它与《日瓦戈医生》一书中的《重返瓦雷金诺》这一章之间的关系(在诗歌细节方面),与帕斯捷尔纳克的短诗《冬天的夜晚》之间的关系(两诗的关键词句都是“蜡烛在燃烧”),以及诗歌叙述的生活与帕斯捷尔纳克的命运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国和苏联的确有相当大的共同性,虽然时间不同,但两国的知识分子在精神上却面临相似困境,这也许是王家新接受帕斯捷尔纳克并将其引为知己的原因。关于这一点,王家新并不避讳,1993年,王家新在接受陈东东与黄灿然的书面采访时,谈到了自己与帕斯捷尔纳克的关系:“我不能说帕斯捷尔纳克是否就是我或我们的一个自况,但在某种艰难时刻,我的确从他那里感到了一种共同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一种灵魂上的无言的亲近……似乎他那皱紧的眉头,对我来说就形成了一种尺度,以至于使我一直不敢放松自己。”从这段话,我们不难看出帕斯捷尔纳克对王家新深入骨髓的影响。
由于过于喜爱《瓦雷金诺叙事曲》,我产生了“邪念”。居川四年,我所做的唯一“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以实习生的身份悄悄地撕下了实习单位的两页印刷品。
王家新这两首与帕斯捷尔纳克有关的诗篇,自发表那天起,就已经成为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引起了纷纭议论。受到了大量优秀的学者、评论家、诗人和普通读者的关注,成为讨论王家新时不能绕开的作品。
自然,批判的声音也从来没有断绝过,有人认为这两首诗,特别是《瓦雷金诺叙事曲》是对帕斯捷尔纳克的拙劣模仿;还有人指责王家新“公然撒谎”,因为他的生活比他用以自喻的帕斯捷尔纳克好得多,他开着私家车,不受政治迫害,却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流亡者。他们说,没有经过真正的流亡怎么能写“流亡诗”呢?
关于第一个质疑,前面已经提到过,这两首诗歌虽然是受到帕斯捷尔纳克的人生与作品的启发创作出来,诗歌里虽有一些意象和取向有相似乃至相同成分,但加入了王家新的生活经验与对世界的理解,因而它们是独特的,也是不可多得的。在这两首诗与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之间,体现的更多的是“互文”关系。这一点,正如王家新在《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一书中所说的:“我承认中国作家们受到西方很大的影响,但我相信他们也不至于吃了牛肉就变成了牛。”
2007年5月29日晚上,王家新在中央美术学院进行了一次诗歌讲座,主题是“诗与诗人的相互寻找”。王家新认为,如同布罗茨基的名作《黑马》所说:“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在诗歌与诗人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寻找”的过程。最初是诗人对诗的寻找,即诗人被诗吸引,从而开始写作;随着写作的深入,诗人会渐渐地听到诗歌发出的召唤,即诗歌来寻找诗人。“当他试图回应这种来自诗的要求和期望时,一种更深刻的相互的寻找就开始了。”然后,王家新以自己的创作和体验为例,证明了这种“相互寻找”的事实:“我自己也曾在异国他乡生活过,正是在如布罗茨基所曾描述过的那种完全陌生、孤独、失语的环境中,有某种东西前来找你了,‘这即是我的怀乡病:当我在欧罗巴的一盏烛火下读着家信,而母语出现在让人泪涌的光辉中……’这是我1992年冬在伦敦写下的诗片断系列《词语》中的一节,你们看,这就是诗对一个诗人的寻找:在伦敦的雾夜那一盏烛火中,我们的‘母语’就这样让人泪涌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