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烟愁(第2/7页)

“也是在找,她要人照顾,孩子的饭我得煮,得去城里找,村里没有事情好做。”说着夏依米突然泪如雨下。我快快回头看了巴洛玛一眼,抽了一张化妆纸递上去,夏依米很大声的擤鼻涕,吵醒了巴洛玛。

“我们在哪里了?”她问,看看窗外烈日下一片枯干的大平原和不断出现的古堡,跟她说,还在加斯底亚行政区里面开呢。加斯底亚的意思,就是古堡。

巴洛玛要起来,我用身体斜过去给她靠着。她说要看古堡。“你看!亲爱的,你的眼睛没有瞎,是心理上给关闭住了,乖!你靠住我,试一试,去看。”我摸摸巴洛玛的头发,在她耳边说。“看不见。”说完这话又要躺下,我用枕头垫着膝盖,给她枕着。“你住多久?”巴洛玛突然张开眼问我。“高兴我住?”

我问。她点点头,将脸侧过一边去,慢慢流下了眼泪。“我来,给你剪头发,洗小孩,煮中国菜,然后说话,讲我们的沙漠,还有台湾……。”我替她擦眼泪,又轻轻的说。

“那你住多久呢?家里房间好多。”巴洛玛问。

不敢讲台湾学校就得开课,要赶回去。也根本没讲决定回台教书的事。我说住一阵再讲。

我们由马德里往西班牙西北部开。在我的观点里,阿斯都里亚的山区是人间少有的一片美土。大学时代复活节春假时,开车去过。也是在这一个山区里,看过一次成群飞跃的野马,在长满着百合的原野上奔跑。那一幅刻骨铭心的美,看了剧疼,只想就在那一刻死去。再也无法忘怀的地方,今生这才是第二次回去。

“这一回,可以看到强尼,还有那个神父了!”我说。强尼是一个白痴,在村里面做泥土帮工。神父是神父,村落教堂的。这两个人,是巴洛玛多年来一再讲起的故乡人。巴洛玛讨厌村里其他的人,说他们自私、小气、爱管闲事又愚昧保守和长舌,她不跟他们来往。只这两个人,白痴心好,神父谈得来,是巴洛玛所挚爱的。她最恨村里的寡妇,说她们是巫婆变的,一生穿着黑色衣服还不够,总是包着黑头巾,老在窗口阴沉沉的偷看别人,而寡妇又偏偏好多个。

其实,巴洛玛的父母家原是好的,父亲是空军少将,母亲是一个画家。巴洛玛也学画,师范毕业了出来教小学生的书,十九岁那年认识了孤儿夏依米——在马德里的一个教堂聚会里,没多久就嫁了。夏依米没有一计之长,做的是行政工作,婚后连着生了两个孩子,日子一向艰难。直到去沙漠做了总务方面的事情,才算安定了几年。这一回,贫病交集,出于不得已,才回到父母度夏的故居来——那个一到冬天就要被雪封去通路的小村。

说起白痴强尼和神父,巴洛玛噗一下笑了。说强尼分不清时间,必然整天呆站在村子口的泥巴路上等我去。强尼不是西班牙名,是有一天白痴看见电视里有一个美国兵叫这个名字,他就硬要别人也叫他强尼,如果再叫他“璜”这个本名,就在村里拿了砖头追着人打。

讲起村里的事,巴洛玛话多了些。我说那些寡妇们怎么啦?巴洛玛哈哈笑起来,接着突然指着我身上披的一个花绸西班牙披肩说:“你穿这种颜色的东西,她们马上骂你。不要跟她们讲你的事,不要理她们——。”

她不自觉,夏依米和我吓得跳起来——巴洛玛什么时候看得见我的颜色了?!她根本没有瞎,她是要瞎就瞎,要不瞎就不瞎的。视神经绝对没有毛病,是心理上的巨大压力造成的自闭。夏依米两年多的失业将她搞出来的。

“你看见我了?看见了?”我用力去掐巴洛玛的肩,拚命摇她。

“啊,啊——”她不承认也不否认,歇斯底里的用手来推我,然后一趴下来,又不说话了。

“妈妈爸爸呢?”我又趴上去跟夏依米讲悄悄话。“爸爸在马德里心脏开刀,不要告诉她。”当然是认识巴洛玛全家人的,她的母亲是一个慈爱又有风韵的女人,巴洛玛不及妈妈,每天乱七八糟的也不打扮自己,可是她的家仍是极美的,她爱打扮家庭和做蛋糕。我的结婚蛋糕当年就是巴洛玛做的。因为太敏感,不会出来做职业妇女,人也心气高傲,看不顺眼的人,一句话都不讲,看顺的,就把心也给了人。

天暗了,原野上的星空亮成那个样子,一颗一颗垂在车窗外,辽阔的荒夜和天空,又使我的心产生那熟悉的疼痛。对于西班牙这片土地的狂爱,已经十七年了,怎么也没有一秒钟厌倦过它?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答案。

气温开始变了,一过“加斯底亚”,那夏日的炎热便也退去,初秋的微凉,由敞开的窗口吹进来。

巴洛玛好似睡去。夏依米又要我做了第七个厚三明治。他已经很胖很胖了,也不高,都九十六公斤了,还拚命吃。那种吃法,使人觉得他是个自暴自弃的家伙,很不快乐的胖子。将吃,当成了一种生命欠缺的唯一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