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烟愁

一九八二年的西班牙那份电报稿几乎发不出去,电信局的人和我在簿子上查了又查,并没有发现那个地名,在这之前,也看过一般的西班牙行车地图,找不到小村落的位置。

我跟马德里电信局的人说,试试看,发给村庄附近大约在六十公里距离外的小城,看看能不能转过去。那发电报的人问我怎么知道就在那小城附近呢?我说那个山区,是我朋友的故乡。

于是,就那么发了电报:“邦费拉达城附近小镇德尔·席。洛贝斯家庭收。”内容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旅馆的名字,叫我的朋友巴洛玛和她的丈夫夏依米快快与在马德里停留的我连络。

说起来,当年在沙漠结婚的时候,夏依米还是我们婚礼时签字的证人。西属撒哈拉结束占领之后,这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因为谋职不易,搬了许多次家。最后搬来加纳利群岛时,我的丈夫荷西已经过世七个月了。无形中,巴洛玛和夏依米成了亲密的家人,逢年过节总是一起度过。那时候,沙漠老友大半凋零,他们和我都是酷爱那片土地的人,相处起来,总有一份乡愁和伤感可以了解。而,离开沙漠之后的几年,好似每一个人的日子都加倍艰难。夏依米一直没有持续的工作都好些年了。他们的日子十分拮据。

等到我在一九八二年由台湾回到加纳利岛家中去时,邻居们一个一个奔来告诉我,说巴洛玛病重,眼睛瞎了,双腿麻痹。夏依米匆匆跑来拜托邻居转告我,他们无法再付房租,带着两个男孩子搬回西班牙本土,巴洛玛母亲有些祖产的小村落去居住了。而我们,平日是不通信的。

知道巴洛玛的情况之后,我提早离开岛上,飞去了马德里。赶去巴洛玛父母亲在城郊的花园房子,却发现那儿变成了土地,正在建公寓。

在出于实在找不到人的焦念心态下,发出了那封没有地址的电报。

第二日清晨,夏依米的长途电话就来了。他说次日一早开车来马德里接我,一同去乡下住几天。本来,那个叫做德尔·席的故乡,是巴洛玛每年孩子放暑假必回去度夏的一片梦土,照片里早已看过许多次,只是没有跟去过。这一回,想不到是在这种情形和心境下去的。

中午的时候我在旅社的大街上站着,跟认识多年的老门房说,车子一来接,就得赶快帮忙放箱子。那个小旅社在热闹的大街上,是绝对不可以停车的,一停警察立即会来罚。

算算车程,如果夏依米清晨六时由故乡开出来,中午一点左右便可以抵达马德里。我住的是老地方,朋友们都晓得的。

站到下午一点半,夏依米胖大的身影才一出现,我就跑去搬行李,匆匆忙忙将东西塞进后车厢,跟老门房拥抱了一下,就跳上车去了。以为来接的只是他一个人,进了前座,才发觉巴洛玛半躺在后车厢。那部老破车子体型大,我从前座赶快爬过手排档的空隙,挤到前面去。

那么热的天气里,巴洛玛却包着毛毯,用大枕头垫着。我上去亲亲她的面颊,拉起她的双手,将它们放在我的脸上,轻轻的问:“亲爱的,看得清楚我吗?”说时湿了眼睛,可是声音是安静的。她不说话,只是笑了笑,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梳也没梳,如同枯黄了的麦梗。想到当年我们在沙漠时一起用旧布做针线时的情形,我的心里升起一片沧桑。“带我出城去,快点,四周太闹了”。巴洛玛说。我在一个比较不挤的街角下车,买了一大口袋饮料、乳酪、火腿和面包,又上了车。夏依米说一路开车去乡下,七八小时的路,晚上十点可以到家了。巴洛玛一直拉住我的手,削瘦的面容使她苍老了许多。吃了一口三明治,说没有胃口,叫我接去吃,不一会,沉沉睡去了。

我趴在后座,轻声和开车的夏依米说话。“怎么才离开你们不过五个月,病成这样了?”夏依米叹了口气,说:“查不出来,身体上完全健康。焦虑太久搞出来的,你知道,失业都快两年了。”我深知巴洛玛的性格,在沙漠时好好的人都在随时神经紧张的等待一切灾祸——她想象出来的。这两年靠社会福利金过日子,天天迎接一个找事无着而回家的丈夫,必然承担不下。

“怎么发生的?”我悄声问。

“福利金停了,积蓄眼看快要贴光,她天天在家发脾气。有天打了孩子,自责很深,到下午说一只眼睛看不清楚。过了几天,我又没找到事,回到家看见她在地上爬,问她怎么了,说腿没有知觉,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将她送到医院去,从此就不肯讲话,也不吃,也不问孩子,拖了一个月完全查不出毛病来,实在撑不下去,就下决心搬回故乡来。”“有没有再找事?”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