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琴梦游(下)(第2/3页)

或许可以这么说,我的直觉,管平湖先生是古琴文化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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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为止,这是所发现的最早一份琴谱(原谱为唐代人手抄,谱前小序说该谱传自丘明,丘明生活在五、六世纪),用文字记录,所谓文字谱。记起来很麻烦,像一个饶舌的人同时又是大舌头。后来有了减字谱,我以为是天书或天书的来源。

……暗黄的长卷徐徐展开,一根又一根兰叶劲挺、疏远,微微颤动,无风而动……

意韵萧然。

《碣石调·幽兰》大有古趣。是不是吟猱甚少的缘故?北宋之前的书法家写字,极少使用侧锋。吟猱是琴里侧锋。

“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姚鼐《古文辞类篡序目》)”,《碣石调·幽兰》:单纯的格律声色,神理气味却不可捉摸。

一首四言诗。你能听到几个人神情各异风度不同地吟咏着自己所写的一首四言诗。一个人在朗诵前有点不好意思,冷场。有个人多喝点酒,嗓子提高起来,旁边朋友拉拉他的袖管。一个人念到一半,忘记了,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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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三年九月三十日晚饭后听管平湖先生《潇湘水云》不觉梦寐有一大屏风背后纱罗窃窃私语有花曰郁纡花又曰悽恻花江山多故极意天下流连卉木探赜洞微萧然物外自得天机有一大墨团未敢漫为许可团团墨痕无迹可寻四壁并非己有一簪不得随身三径虽荒两乳无恙家计渐窘在在饥荒未卜前途何似兴尽而返亦无容心也有一大家伙虽说是大空白却支离破碎醒来头甚痛。

管平湖先生《潇湘水云》大空白是大空白支离破碎却支离破碎。

头甚痛。

管平湖先生《潇湘水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十个字,可以用来比喻管平湖先生弹奏此曲时所传达出的风神,至于到底是不是这层意思我看并不重要。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大空白是大空白,支离破碎却支离破碎。

头甚痛。

我曾经把管平湖先生《潇湘水云》,吴景略先生《潇湘水云》,查阜西先生《潇湘水云》,放在一起听。那个晚上,我黄酒、绿茶、咖啡,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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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田艺蘅《留青日札》《弹胡笳》条:

戎昱诗:“绿瑟胡笳谁妙弹,山人杜陵名庭兰。”不知胡笳何以弹之?

“绿瑟”,《全唐诗》作“绿琴”。唐时有名琴“绿绮台”。戎昱此诗名《听杜山人弹胡笳》或《听杜山人弹胡笳歌》。唐朝开元天宝年间著名琴师董庭兰擅长《胡笳》,一时风糜,戎昱诗中的杜山人,就是董庭兰的学生。山人弹的不是胡笳,胡笳当然不能弹只能吹;而是《胡笳》琴曲,《大胡笳》或者《小胡笳》琴曲,当然可以弹了。

“琴声在音不在弦”。从戎昱《听杜山人弹胡笳》中也可看出,琴在中唐就已下坡:“如今世上雅风衰,若个深知此声好?世上爱筝不爱琴,则明此调难知音”。

世上爱筝,宫里爱鼓。《羯鼓录》记载一件事:

上(唐明皇)性俊达,酷不好琴,曾听弹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曰:“待诏出去!”谓内宫曰:“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

花奴是他宠爱的侄子兼鼓手。看来俊达的人与琴无缘,而浮躁的时代与琴也无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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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离骚》,许多字不认识,也就没读进去。稍大一点,认识一些字,但还是不知所云。因为那一些字认识算是认识,放在一起,却不知道意思。我一直要到前几年才读《离骚》,也抄过四、五遍——我临米芾《离骚经》法帖。临帖的时候,只注意用笔点划结构,屈原说些什么,并不关心。有关《离骚》,淮南王比之《国风》《小雅》,朱熹在晚年说“其语祀神之盛几乎《颂》”。所谓风雅颂,清末刘熙载这么说:

诗喻物情之微者,近风;明人治之大者,近雅;通天地鬼神之奥者,近颂。

我如果喜欢《离骚》的话,喜欢的是我以为“通天地鬼神之奥者”这一部分。

管平湖先生《离骚》,是一个儒者所注解的《离骚》。很接近李白这两句诗: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李白集中,这两句诗最有儒者风气。

管平湖先生是怅然的,但不怅然若失,他没有怀才不遇的理想,怀才不遇是种理想。他能随遇而安,离骚而能“不怨天不尤人”,自有一段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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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听到管平湖先生——《欸乃》是最愉悦的,其中烂漫,回忆,不是柳宗元的渔翁生活(这阙琴曲根据柳宗元《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一诗而作),而是一个孩子——在水边长大的孩子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