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琴梦游(下)

1

飞了。它们从哪里飞起?没有来头。它们从飞来处飞起,这也不是它们来头。高了。远了。点。一点。一点点。空明的境界,画面上水性植物颜料拖出一笔,隐约的花青,天,它们。它们——

落下。这些水墨的大雁线条参差,浓,淡,浓,淡,浓,淡,浓,淡,不浓不淡,浓。

又淡了。

这些水墨的线条忽浓忽淡,交织,穿插,雁颈摩擦着潇潇风声,心驰神往中的飞白。

荡开来隐约的花青天;沉下去干净的沙白地。

平沙是一片白沙。

这些水墨的大雁,它们在白沙上相互晕染,消长,渗透,浓墨碰撞着淡墨,淡墨冲破了浓墨,枯墨紧抓着湿墨,湿墨放开了枯墨,焦墨点化着宿墨,宿墨抬高了焦墨……

浓在淡中,水在墨中。平沙是一片白沙,白沙之外,春江秋水。

雁颈摩擦着,雁翅纠缠着又分开。小墨点。大墨点。墨团团。芦花团团。

文字追不上音乐。我听着管平湖先生《平沙落雁》,写下这些。宋徽宗画过大雁,他的真迹我见过,宋徽宗的大雁缺乏潇湘之气。边寿民画过大雁,他的真迹我见过,边寿民的大雁不少扬州之气。虚谷和尚画过大雁,就叫《平沙落雁》,我没见过原作,忘记是他款识还是后人所取题目,虚谷和尚的《平沙落雁》,有空明的境界。我疑心虚谷和尚是听琴曲《平沙落雁》后的信笔之作。《平沙落雁》这阙琴曲由来已久,关于它的作者,有说成是唐代诗人陈子昂的。张岱《陶庵梦忆》里说:

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

由此可见,《平沙落雁》明朝的时候被称作《雁落平沙》。意思一样,但在文字上唤出的情感与趣味却大相径庭。《平沙落雁》由面及点,《雁落平沙》从点到面。我刚才听着管平湖先生《平沙落雁》所写下的这些,倒更接近《雁落平沙》。从这阙琴曲的意境上(确切地说应该是描述性的部分)来看,似乎是《雁落平沙》。但《平沙落雁》这名字却风雅。风雅莫非就是闭门造车、不准确、割舍和丧失?风雅莫非就是自以为是?这一点,我想我也是风雅的。

2

《风雷引》和一般琴曲不同,“其节奏奇纵突兀,苍郁险峻,自非凡调”。(转引自许健《琴史初编》《小兰琴谱》)从这阙琴曲的演变来看,它是由怯入勇(《风雷引》到底是不是就是《霹雳引》的苗裔,自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果我们接受《风雷引》就是《霹雳引》的苗裔,那么对它的理解——我对它的理解是怯勇,我听它的时候,脑子里是林冲夜奔的情景(李开先《宝剑记》第三十七出《林冲夜奔》):

【双调新水令】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驻马听】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只恐人惊觉。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误了武陵年少。

【折桂令】……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鬓发萧骚,行李萧条。这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须教他海沸山摇。

【得胜令】……悲嚎,英雄气难消。

【沽美酒】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咷……忽然间昏惨惨云迷雾罩,疏喇喇风吹叶落,振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

《风雷引》我一直听不进去。后来联想到林冲夜奔,才有可歌可泣的场面,但是,是内敛的。管平湖先生《风雷引》也是内敛的,看过昆曲《夜奔》,就是这种劲——还是不能比较。管平湖先生的劲是内热外冷,他的风雷——风是吹在老树间的风,雷是沸在高远处的雷。

风偶尔也吹到几棵小树身上。

3

这是一阙与孔子有关的琴曲。传为蔡邕所撰《琴操》有则补遗: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薪者获麟,击之,伤其左足。将以示孔子,孔子道与相逢见,俯而泣,抱麟曰:“尔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乃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后面更荒唐,我也就不抄了。

管平湖先生《获麟操》中孔子形象,不是《琴操》里“俯而泣”“抱麟”“我心忧”这么一个夸张的、拙劣的、一如漫画的孔子形象,而是《史记》里“不怨天不尤人”的孔子形象。《史记》里也有“获麟”故事,与《琴操》补遗“获麟”相比,它似乎是管平湖先生不温不火琴风的“图解”,也是管平湖先生不怨不尤品格的“图解”。

由于道听途说,管平湖先生的苦难生活给我留下烙印,以致一开始妨碍我对他音乐的欣赏,先入为主,望文生义。其实凡大艺术家都能超越——别说物质,就是精神也不能使之拘困——他总在不断地超越,达到自由境界。而这个自由境界外观以形式,就是变化多端、高深莫测。说管平湖先生的琴风雄强劲健,就雄强劲健;说管平湖先生的琴风清微淡远,就清微淡远;说他急,也急;说他缓,也缓……唐代琴家赵耶利对当时琴风有“长江广流”和“激浪奔雷”之分,在管平湖先生那里,给综合了,就像他的本家管夫人所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以《流水》为例,他在平常琴家弹出的躁急、激浪奔雷之外,管平湖先生还弹出流水的深、深广和绵延徐逝。别人的流水是涧水,管平湖先生的流水是长江广流。管平湖先生的《流水》,美在一个“深”上,不但有速度、有广度,还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