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琴梦游(上)(第4/5页)

板凳上的人。地板上的人。成公亮先生背门而坐,门是粉绿的。或许在白天就不粉绿。小山·李送给成家千金的一幅水墨山水,被成家千金四角粘上化学胶水,四块亮晶晶的斑点显现在门板,有种对称的感觉:影子与白色。

现在想来我并没有惊讶不一定早已见过,大概古琴被影子遮蔽,不见蓬门花径。

听罢回家,南艺校园空空荡荡,一块又一块的水泥地。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这是陈继儒《岩栖幽事》里的句子。回家路上,我现在才感到当时的寂寞,而琴并不会令人寂,琴声也不会。

俗话说明人空疏,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已经心领神会,于是词不达意、言不及义。

6

“坡仙琴馆”在怡园,也就是顾老先生他父亲捐给政府的那座园林。苏州私家园林大多数是被政府先充公了——园林继承人后捐,而顾老先生他父亲一看解放,首先捐出。怡园虽然是私家园林,解放前它就对市民开放,免票进入。顾老先生他父亲是“四王”一路的传统画家,但很通达,拿出银元让颜文梁去欧洲学油画。他对新生事物都有兴趣,所以也会接济共产党。他祖上得到一张苏东坡的琴(现藏重庆博物馆),这是“坡仙琴馆”由来。我见过查阜西、樊少云等人在“坡仙琴馆”雅集时的合影。樊少云这个人很了不得,他是颜文梁、吴湖帆的图画老师,擅弹琵琶,被称为琵琶圣手。我妹妹的琵琶老师就是樊少云学生。樊少云喜欢收藏小古董,夫人不高兴:“这些东西饥不能为食寒不能为衣,要它何用?”樊少云说人家花钱买我的画不是一样没用么!

我以前常去“坡仙琴馆”坐坐,这是苏州园林里少有的几个没被糟蹋的亭台楼阁——被拙劣的字画、生硬的盆景、粗俗的花卉糟蹋。其实花卉没什么粗俗不粗俗,但把一串红波斯菊放在亭台楼阁中,总觉得粗俗。我今年回苏州,顿觉变味,“坡仙琴馆”前面的庭院,简直集市。一些当地琴人在那里雅集,琴声被导游的喇叭声、茶座的音箱声撕得八粉四碎,然后让看热闹的游客不怀好意地一口气吹掉。我对雅集主持人说,这里怎么弹琴,该换个地方了。他说,这里好,“坡仙琴馆”的建筑处处是为弹琴设计的,你看,头上的船篷顶,你看,地上的大方砖,你看,南风吹来。

苏州这个地方难得见到乌鸦——即使在郊区。倒常常有白鹭飞来,白鹭的白色粪便里含有某种物质,把虎丘山上一大片树林毒死,虎丘塔也成一座歪斜着的白塔,从比萨来的游客一眨眼以为又回到比萨,只是没卖比萨饼只有兜售芝麻烧饼的。白鹭给苏州增添又一份清丽和轻薄,没有乌鸦,苏州城虽说古老,总少一点沉郁。

地气不厚,难出乌鸦。

我听过管平湖先生《乌夜啼》,乐曲开端月明星稀——舒缓而平稳的泛音,不一会儿,小乌鸦们在巢里蹦蹦跳跳,与这个活泼的主题相对,是用低沉的按音按出一只老乌鸦的形象,温和,慈祥,应该是一只老母乌鸦。这是心境,人在某一刻感到新生,但往事与回忆却不断闪回,反而陷入更大的踌躇之中。

这些年从苏州到北京乘火车也只要十四个小时。当初管平湖先生从苏州到北京不比我们现在从中国到马绍尔群岛容易。管平湖先生小小年纪离家出走跑来北京——吴文化已经狭窄得容不下人,所以我从不把管平湖先生看作苏州人。晚年管平湖先生火气全无,但在勾挑之中,偶尔还能听到琴弦上溅起一滴少年热血。

有老杜的感时、恨别,管平湖先生的琴风是老杜诗品。吴景略先生的琴风是小杜诗品。

7

春宵一刻值千金。春晓一刻值三百两银子。管平湖先生弹奏的《春晓吟》里,有银子的光泽。闪亮。流动。跳跃。晃动。舒展。摆动。

难得好心情。

难得好心情只是我辈;管平湖先生好心情。

好心情。

管平湖先生一袭长衫,从几枝花边出来了。

8

阳春。白雪。阳春白雪。高雅代名词。一句用滥的成语。成语都是被用滥的,白雪总是会融化的。

《白雪》这一首琴曲相传为春秋时期晋国师旷所作。我不太喜欢这个人的琴以载道。我对载道派都不喜欢。

《白雪》的身影有点粗。缺乏细节。这是我初次听《白雪》印象。后来听到管平湖先生的《白雪》——有融化的声音,我稍稍听了进去。

管平湖先生的《白雪》是北京胡同里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