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是甘露(第2/4页)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想要好看嘛。”我说。

“父母给的才是好看的,不要乱涂了。”我点点头,心想父母给的不太好看也可以画一画的。

“去外面走走。”丹增堪布站起来说。

我们来到房后那条雨中急流的河畔。盛夏的细雨,从湛蓝的天上丝丝缕缕地飘洒下来。被风吹拂起来的堪布红色的袈裟,在村庄绿色的水雾里像一朵飘逸的莲。

我跟在他身旁,心里无限宁静。但山雨很冷,我只穿了件无袖短背心。我打了个哆嗦,把双臂交互在胸间。

“娘热乡真美,多么宁静祥和的乡村啊。”堪布顺着河水朝山里远眺道。

我点点头。我来到娘热乡,独居山野,但生活却不因外境的改变而变。红尘中,浊世的风雨时时撞击着我的心扉。

我感到惭愧。

我们这些藏族孩子,从幼年就追问着生命。在我们身旁,从小就有堪布这样,千千万万佛学家、哲学家、心智学家在身体力行,实践着佛陀关于人类自主进化的方法和思想。

据说,在神秘的修行中,堪布幼年出家得法,笔直的脊脉,没有一个结。他在印度宁玛派贝诺法王 ⑥ 创建的佛学院里学习了十年。遵从根本上师贝诺法王的建议毕业后回到拉萨。

堪布他学通三藏 ⑦ 又擅长颇瓦法 ⑧ ,他是受人敬仰的高僧。

这年,堪布40岁,也许是艰苦修行,或者拉萨和印度的海拔差,他患了高血压。过度操劳会头疼面色涨红,但请他出行的百姓天天不断。他时常深夜或凌晨,要为某个即将弥留的人前往。

我外婆去世时,也得到了堪布的临终关怀。

那天,外婆知道自己就要临终了。她托人请堪布来。外婆神志清醒,睁着一双变得清澈的眼睛,静静听堪布颂祷《度亡经》 ⑨ 。堪布盘坐在她病床旁,手摇法器,清宏的法音在屋里回旋。

几个时辰后,堪布停下来,外婆轻声对他说:“谢谢堪布,我今生造下很多孽,但有您的关照,现在,我可以安静地死了……”

当晚十二点十分,外婆平静地辞别了人世。

丹增堪布凌晨再次赶来,为外婆施了意识迁移法,即“颇瓦法”。

我父亲在场。他对我描述说:随着丹增堪布发出的一声密咒,外婆的身体竟从床上弹起。父亲说着,他那双唯物主义的双眼满是迷茫。

已是隆冬,学医的姐姐也无法解释,外婆的身体在天葬师的手下,为什么那么柔软,被复原成婴儿处胎的形状。

把外婆送往天葬台的,是我弟弟从小的一位好友。天葬师让他看了外婆头顶骨中间的两个圆孔,要他转告家属,“颇瓦”很成功。

弟弟的那位朋友当时只有20岁,是汉族小伙,外婆生前很喜欢他。自从亲眼目睹外婆被天葬、被秃鹫吞食,看到藏族人面对死亡的态度,他一两个月夜夜无法入睡。

西藏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飞鸟,一条小狗,也能享有人间的爱与仁慈。而藏族人,接受死亡,如同迎接出生。

我跟在堪布身后往回走,堪布步履轻如水中游荷。这些年,堪布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日常生活细节,给予我很多启示。

那年非典蔓延时,拉萨虽没出现病例,但街上行人惶恐,很多人戴上了口罩。

一天下午,我去看望堪布。推开红棕色小门,他从印度带回来的花子都长出来了,开满了各色小花。一位尼姑在院子里擦洗黄铜器具。阳光铺在小院的石地上,像漂浮着一层白雪。尼姑对我说,丹增堪布在房子里写书。

我放轻脚步,脱了鞋进去。这里太静了,让我怀疑堪布是否知道外面正爆发瘟疫。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问候他。

堪布请我吃他家乡的干羊肉,我一面小口吃着干羊肉,一面简单汇报我的近况。

“关于宁玛教派 ⑩ 传承和渊源的这本书,我已写完十万字了,你呢?你的小说写了多少?”堪布微笑着问我。

“我刚写完第一稿。”我说。我看到堪布翻开的学生用的藏文作业本里,写完半页的字迹整洁细密。他身后的茶几上还放着十几个写完的本子。

“很好,你比我写的多。”堪布鼓励我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作品哪敢和堪布的相提并论。堪布还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诗人,他灵感突来时写下的诗句,智慧如瀑奔泻,胸怀像坚不可摧的金刚杵 ⑪ 。堪布对所有的新鲜事物也充满了兴趣,他曾说过想尝试根据一些佛经故事、高僧传奇写电影剧本,他握着笔的手指,素洁纤长,我坚信他能写出最撼心灵的文学巨著,但是他感到的使命,他没有太充分的个人时间……

“听说北京发生非典每天都要死好多人,人们不敢出门,北京都成了一座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