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里的女儿鱼回忆我的外婆(第3/4页)

死亡怎么会让一个曾经那么生动的人,突然间永远地去无踪影呢。

仁波切说,外婆早已转世到了藏东南一户人家,是他们家的二儿子。但当我贴身穿着外婆留给我的,柔软温暖的小羊羔皮藏袍在屋里走来走去时,我仿佛还能感到外婆肌肤的温度,她身上特有的气息,还有她的羊皮箱子,放在我的书房里,阳光静静照在上面……

外婆的前半生像一场爱情的传奇,在后半生孤独等待中,生命却并没有枯萎,在我眼里看到的外婆是那么灿烂,像一株朝向太阳的向日葵。与外公漫长分离、政治运动的残酷,都没能挫败外婆。

外公被遣返回乡后,那时,我母亲虽是外婆唯一的孩子,我们是她仅有的亲人,她也不愿放弃对自由生活,对邻里乡亲的爱,不愿搬离故居和我们住到一起。直到临终,她一直住在八廓街的那所院子里,将近六十年……

走进外婆的家,总是干干净净,总能嗅到淡淡的松柏枝的香味,院子里,人们都亲切地叫她“阿妈妮拉”,即“阿妈小姐”的意思。小姐是她年轻时获得的尊称,阿妈则是她上了岁数后人们加在习惯性称呼前面的。其实,离开祖籍来到拉萨,外婆的后半生很清贫。人们之所以把外婆称为当时只用于富贵人家的“妮拉”,是因外婆具有豁达、善良、胸怀大度的贵族气度。确切地说,外婆像一个精神贵族。她我行我素,稍有宽裕,便为广交朋友所用,或接济邻里,分给乞丐。家里送去什么好吃的,外婆会马上招来院里人,似乎没人分享,美食就不香。如果送去糖果之类,外婆会在五分钟之内分光,分给院子里那些馋孩子。所以只要外婆的烟囱一冒烟,就像一种信号,孩子们准在外婆的屋外等待着美餐一顿。为了这些事情,妈妈很生气,觉得外婆不理解儿女的一片孝心。并且常年来,借住在外婆家的陌生人从没有断过。外婆从不考虑借宿人的来历,只凭着直觉和喜好热情接待。从不收一分房租,还给那些人熬茶做饭,在一起聊天、说笑,好亲热。妈妈便常埋怨外婆,说外婆待外人亲过自家人,说那些人占外婆的便宜,等等。但我知道,内心沧桑的外婆,不会计较这些得失,快乐地活着,是外婆对后半生的要求,而将快乐建筑在助人之上,是外婆彻悟生活的一种大智慧。所以,连夜晚可爱的小老鼠也全都是外婆的好朋友。外婆给它们每个起了名字,每晚一招呼,它们就会从房梁上窜下来,等着外婆爱怜地训斥或者送给它们一顿美餐。而在外婆居住的院子里,经外婆带大的孩子已可分为几代几批人,如果因为功利,仅靠这项劳动,就可获得收入,但外婆不会瞻前顾后地策划生活,也不刻意地干什么。她一生虽屡失钱财,却从未失去众人的敬爱。她的晚年没有孤独寂寞,没有那些个失眠、头痛的毛病,生命无疾而终。

当青春随着爱情消逝,我见到外婆时,看到的不是美丽的女子,而好像是电影《叶塞尼亚》中叶塞尼亚的吉卜赛外婆。不仅长得像,那种风趣、活泼的性格也颇相似。私下里,我便叫她吉卜赛外婆。在我的记忆里,外婆身上从没有那种年老妇人的沧桑和悲苦。一切喜怒哀乐都像高原的天气,转瞬即逝,不留阴影痕迹。每天,外婆一早起来,吃过早餐便去“上班”——转经。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像所有藏族老人一样,外婆笃信佛教。在她住所不远的大昭寺里,供奉着珍贵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环绕大昭寺转经,就像与佛祖并肩走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外婆浑身像是充满了力量和快乐。她红光满面,虽然拥挤的人流中外婆显得很矮,但她走得很快,很轻巧。一手拨动着念珠,一手拄着拐杖,不时地挥动拐杖敲敲某人的后背,与每日相见的“同行”打招呼;开玩笑地用拐杖去钩人家的帽子或耳朵,等人回头看时,就扮个夸张的鬼脸逗笑。一路上,外婆很不安分,像个顽皮的孩子。而转经圈又像外婆的社交圈,不分男女老少,喇嘛、乞丐她都认识。转经回来,外婆会带些香皂、袜子、鼻烟、糖什么的。有时卖得很贵,还过了期,但外婆喜欢卖主的那份热情,甘愿上当受骗。

外婆还是院子里的故事大王。小时候听她讲上海、印度、阿拉伯等,我还以为她曾周游过世界。和院子里的人一样,成年后我也非常喜欢去听外婆讲故事。外婆是个表演大师,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有时干脆就唱着跳起来。那灵巧、快捷的舞姿真令人吃惊又忍俊不禁。外婆的故事里没有说教,当然也没有悲剧色彩。她讲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突发奇想。你不必在意故事的逻辑和真假,但得留意,时间会不知不觉地过去,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挂满了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