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里的女儿鱼回忆我的外婆(第2/4页)

芬香如云的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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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写经书

卓玛的父亲为女儿念诵着《云》时,他嗓音沉缓,内心充满对父亲贝玛的怀念。卓玛听着,提着自己的百褶裙,轻轻旋转,她感受到的并非爷爷贝玛神圣的使命,她感到的是云,云儿与鹤比翼双飞。她幻想云鹤相依,展翅飞去远方。她双眼显出一种迷离和神往。卓玛的父亲停下来,疑惑地望着女儿。他一直不懂,女儿卓玛对《云》的理解,从小开始,在他怀念父亲的哀伤中,已滋生出一场对云鹤之爱的梦想。

这年,当卓玛17岁,李簿像一片云,飘来了。

小说里的李簿,就是我的外公。当我的外公搬来我外婆家里当学徒工时,我美丽的外婆情窦初开,他们悄悄恋爱了。家人发现后,坚决反对,把外公赶出了山寨,但我的外公和外婆约好在拉萨相见。

一年后,外婆生下我的母亲。在母亲刚会走路的第十二个月,外婆背着我的母亲随马帮踏上了去往拉萨的路……

多年后,为追寻外婆当年的故事,我回到外婆的山寨,寻找外婆的亲人,竟找到了外婆的表妹。老人80多岁了,说起外婆当年的故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奔子栏白酒,泪光闪烁。她说,当年外婆约自己一起去拉萨,可自己那时才13岁,非常害怕。没想到一别竟生死两地……

外婆的表妹个子也很矮,一举一动和外婆有着惊人的相似。记得推开院门的那一瞬,看到坐在院子里石阶上的老人,我惊得泪流满面,以为我的外婆在拉萨去世,在奔子栏山上又复活了……

山寨里瀑布飞流,到处生长着参天的核桃树、石榴树,院子的墙头上长满了仙人掌,我一面感受着外婆童年的山野时光,一面听外婆的表妹为我讲述她们的故事。夜深了,老人目光朦胧,像是驰骋在另一个光影世界。她激动地讲述着,当年,外婆的举动震惊了山寨,她背着刚会走路的女儿,和马帮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茶马古道。一路上风餐露宿,过溜索桥,翻雪山,一些马匹都半路躺倒或掉下了山崖,摔落在滚滚的金沙江里。外婆背着女儿,却顽强地走完三个多月的艰险路程,终随马帮到达拉萨。外婆的故事至今在马帮中流传,因为外婆是走过茶马古道的最英勇的女子。

外婆到达拉萨后,那个青年,我的外公,得到消息后骑马赶到拉萨城外接上了外婆母女俩。他们在拉萨八廓街的一所院子里,买了上下两层房。楼上是佛堂、卧室和厨房,楼下铺着地板临街的房间用来开商店。

一家三口终于团圆,爱情终于圆满。但历史却不给他们立足之地。在解放初的各种政治运动中,外公被遣返回乡。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母亲终于找到了外公,答应第二年带外婆来相会。但第二年,我的外公却去世了。

在剑川高高的山上,多年后我去寻找外公,只看到他一个人的冢,孤苦、凄凉……

我是在外婆的后半生,在外婆与外公漫长的分离中出生的。我一直努力回忆着幼年记忆模糊的往事。我记得自己躺在外婆外屋的床上,看到过一场古代战争:看到很多骑马的士兵,冲上了院子对面的楼梯;看到院子里死去的人,夜晚回来取东西……却被母亲和弟弟取笑为白日梦。

记忆最清晰的是在夜晚的烛光下,外婆在读诗:

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

在惊鹿的眼中看出你的秋波

在明月中我见到你的面容

在孔雀羽翎中如见你的长发

河水涟漪像你秀眉轻动

呵,美人

但没有任何

能如同你一般娇媚

这是印度诗人迦梨陀娑在诗集《云使》中的一首诗。摇曳的烛光下,我记得外婆卓玛手拨着念珠,眼神迷离,像在思念家乡跍玉山寨的神湖,又像满怀着伤感。那样的夜晚,我钻在外婆的羊毛被子里,不一会儿,就在她低声的吟诵中入梦了。

后来我也写诗,写下的第一首诗,是我看到月亮在外婆的屋顶上的啜泣。那是一首感伤的诗,倾诉了我幼小的心预感到的人的死亡。

多年后,外婆真的消失了。但每每去八廓街,我总是习惯性地想朝着外婆住的方向去。外婆家的拐角处,曾有一位戴宽边眼镜的女皮匠,在帮人们缝皮靴。女皮匠对面有一个小门,要上两个石阶。门上,弯月托着圆日,像扬帆的船。门两旁的石墙缝里,长着青苔,青苔上开出了小花儿——经过熟悉的街巷,我常去到外婆家喝外婆打的浓浓的酥油茶,去外婆家吃酸菜炒牛肉。去看看外婆,听那部挂在墙上的黑色老收音机里播放的印度歌。还有,帮外婆磨鼻烟玩。那时,外婆常坐在屋外的阳台上,磨她的鼻烟。她把从八廓街买来的大大的烟叶用光滑的石头细细地碾碎,再加入烧好的香木的粉末,用鹰羽扫到一起,鼻烟就制好了。外婆香喷喷地吸上一口,要我也试一试,可以通鼻子,还可以治感冒。我捏起一小撮放到鼻子里往里吸了口,立刻大打喷嚏。我和外婆就开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