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第3/4页)

在我成长的岁月中,少有和父母这样相处的经历。从小离开家的我,习惯了独处。记得从部队转业,开始在西藏广播电台当记者的时候,父母曾希望我回家和他们共住。但我执意搬到了电台那间简陋的宿舍。当我不和父母打招呼就和朋友去草原,或去很远的地方玩,父亲找不到我,就在我宿舍的门口贴了张大纸条,用他潇洒有力的笔迹写道:“野丫头,几天不回家,跑到哪里去了?!”

记者工作不坐班只管交稿子,单位本来不知道我不在拉萨,结果全被父亲暴露了……父亲那时常来看我。他喜欢坐在我宿舍门口的椅子上,眺望门外那株茂密的白桦树。一次,父亲感慨地说:“我应该搬来和你住,帮你打扫卫生,在这里读书……”

父亲的愿望在那年夏季终于实现了。我把楼下挨着客厅的那间明亮的卧室收拾得很漂亮,把父亲的长刀小心地放在他的床旁,又给父亲买来了许多他爱吃的小点心和糖果,放了很多他爱看的书籍。父亲每天早晨7点就起床到田野里去散步,有时父亲还会去周围爬山。

从我家到最近的山脚下只需十分钟左右。父亲通常去南面的山上。这座大山像鹰展开的臂膀,左臂向西南一直到哲蚌寺后面著名的“绛平乌孜”神山。山上有五世达赖喇嘛朝圣时留下的多处圣迹,还有清澈的山泉水,从大山的深处奔涌而来。过去,藏医学院的学生们每年夏季在那里会采摘到多种藏药材。在那些陡峭的山崖,旦拉和旺堆他们会找到一种野生植物“酸溜溜”带回来,我放在白糖里腌过,父亲很喜欢吃。雨季,山里还长满了金灿灿的蘑菇,我们的餐桌上便时常飘逸着它鲜美的味道。父亲称赞这道牛肉烧蘑菇为“娘热乡的山珍”。

大山向东南方伸出的右臂在我家的前方,缓缓落下。斜坡上,奇石重现,我和父亲常在雨后云雾缭绕时,凝神远眺,仿佛看到一位戴着鸡冠状僧帽的喇嘛面朝拉萨河,盘腿而坐,在向斜坡上的许多僧人讲经说法。旦拉的朋友丹增平措一家就住在这座山上的半山腰。在山上放牧时,我们可以看到黑牦牛和他跳跃的身影。每到学校放假,我们带着父亲一起去爬山,去丹增平措家里吃没有提炼过酥油的牦牛奶做的醇美的酸奶。在他家的旁边,一条宽阔的溪流在巨大的岩石上像瀑布般落下,旦拉他们光着屁股,像一群小猴子,在瀑布里穿梭玩耍着。

大山双臂中间的山窝,被这里的人们称为“蒗”,意为回荡的妙音。传说人们在这处柔曼的大山的怀抱中,侧耳聆听时,能听到一种犹如水浪或者遥远的金刚铃回荡的奇妙之音。

山的背后就是拉萨,是拉萨著名的拉鲁湿地。

坐落在我家西北方向的山脉,从色拉寺西,向狭长的娘热沟北里伸延,在我家背后,像展开的一个巨大的宝伞。太阳每天在宝伞山上洒满了银饰,使整座大山闪耀着奇异的光彩。山上,坐落着著名的色拉寺、曲桑寺、帕崩岗、格如寺。

我的尼姑女友就住在曲桑寺里,从她宿舍的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被葱郁的青稞环抱着的我的家。

帕崩岗修建在一个巨大的岩石上,没有地基的寺院像一座碉楼,是西藏古建筑的奇迹。每天凌晨5点钟左右,帕崩岗天葬台桑烟升起,会有很多秃鹫应招飞去。

从我家楼顶上,如果用望远镜看,也许能看到一些天葬的细节。当然,我们没想过要看天葬。没有这样的好奇心。

在菜市场,我们天天可以看到人们熟练、从容地操纵着锋利的刀具。但那高高的山上并非血腥的屠场。

帕崩岗撒满糌粑的天葬台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像落了一场细细的雪,没有死亡的痕迹和气息,阳光温和地照在上面,让人感到的只有生命的恍惚和死亡的亲近。

父亲早起散步回来也会告诉我们,今天飞去的秃鹫很多,天葬的那个人,该是十分幸运的,秃鹫将会使他的肉身在这个世界上不留痕迹。没有什么可以再执著……

父亲在这样一个远离喧嚣、缀满露珠的乡村里和我们生活了一段,气色变得格外好。家里吃的鸡蛋、牛奶、糌粑都是村里的,没有半点污染。村庄还被远古的文明滋养着。比如,帕崩岗曾是藏文字改创者吐米桑布扎向藏王松赞干布传授藏文的圣地;河谷里曾发现远古的石制围棋盘,由此被学术界推断围棋最早来自西藏;另外,四村村长普琼家的水磨糌粑是历代达赖喇嘛的供品;某世噶玛巴传说诞生在娘热乡;还有传说中六世达赖喇嘛喝过酒的两处掩映在密林里的黄房子……

父亲漫步在乡间小路上,沉浸在这样恬静悠远的氛围中,一双眼睛总是炯炯有神,又像返老还童了一般,成天和几个孩子“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