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第2/4页)

盛夏漫溢的芬芳,令我沉醉。我这时差不多已淡忘了父亲的宝刀背后仍潜伏着的晦暗光影。

就在这时,父亲回到了拉萨。父亲坚持要搬来娘热乡住。

父亲穿着轻便的乳白色软皮休闲鞋,米色的粗布休闲裤,夹克衫里是干净的白色衬衫。他微笑着,远远地从满园花草中走来,低垂的树枝好几次触到了他雪白的头发。

“爸爸?”我忙迎上去。

我的身后,除了一条在夏季雨水里潮涨的小溪外,父亲还看到了四个在湍急的溪水里光着屁股的小孩。

“嗨,旦拉,旦拉!”父亲喊道,孩子们顽皮地躲闪着。

旦拉终于站出来了。他的小身体毫不夸张地被这年夏日的骄阳晒成了黑炭色。我也转身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儿子:他的眼睛比身体更黑,还散发出黑黑的夜晚里星星一般的光亮。水珠子伏在他有些羞涩的身体上窃笑着。另外三个孩子是旦拉的伙伴旺堆、巴桑和来自楚布寺附近的野孩子小卓玛。

“爷爷,爷爷,我帮你提。”机灵的小卓玛也是全裸。她挺着圆鼓鼓的小肚皮,跑上前一把抢过了爸爸手里的塑料口袋,那里面透出诱人的饼干、葡萄和糖果。

“拿过来,不要你碰!”旺堆、巴桑和旦拉立刻跳上去要夺卓玛已到手的沉甸甸的袋子。四周拴在墙根的狗儿们开始激烈地吠叫。

“好啦,不要争啦!”我气恼地嚷道。

旺堆和巴桑是兄弟俩,家在娘热乡四村。自从我们搬来,他们就成了旦拉最好的伙伴,经常陪我们住,为我和旦拉壮胆。小卓玛是我们去楚布寺朝佛时领回来的。她的父亲据说是楚布寺最早的施主之一,先后娶了六个老婆,生了十几个孩子。我们见到他时,他的那所楚布寺外、修建在河畔的房子已残破得摇摇晃晃,像风中的一棵老树。他的第六个妻子的面容也好像被粗砺的风磨搓过了,只剩下看不出年龄的轮廓。她背上背着一个婴儿,脚下站着爬着的还有四个,其中一个5岁左右的女孩也背着一个婴儿,她昂头看着我,露出比牛奶还白的牙齿冲我笑,一双眼睛像浸在湖水里的黑宝石。

我喜欢上了她,这个野性十足的小卓玛。我当即请她上车去拉萨我家玩一段时间。小卓玛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我,像是怕我突然消失。她看也不看她父母地解下背上的婴儿,灵巧地跳上了我们的汽车。

一路上小卓玛快把内脏都吐出来了。一半是恶作剧,好让车上的其他人也呕吐。她边吐,一双眼睛更闪亮地在车上其他人的脸上灵动,看谁会跟着她恶心……有朋友看出破绽笑道:“娜珍呀,这小丫头带回去可不好管啊。”

旦拉那时还没能识破她,每当停车,小卓玛跳下去夸张地干呕时,旦拉也跟在她后头,等她,还强忍恶心地递纸给小卓玛擦嘴。我从车里看着他俩,当时心里还想,多个女孩和旦拉玩,旦拉变温柔啦……

“哇……”小卓玛又使出了她的绝招:尖利地哭叫起来。好在我们都还习惯了。我抱歉地对父亲笑笑。塑料袋已被孩子们扯破了,糖果撒了一地。旦拉和巴桑、旺堆叉着腰笑骂坐在地上哭叫的小卓玛。父亲走上前,他一面捡拾地上的东西,一面哄小卓玛说:“不哭,这些全归你!”小卓玛立刻停止了哭叫,跳起来双臂搂住了父亲的脖子。她回头望着三个欺负她的男孩,狠狠地笑了。

“巴桑、旺堆、旦拉,来,谁捡到的就归谁!”父亲又说。话音刚落,他们就趴到地上开始了又一轮争抢。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和孩童们在地上捡拾糖果的父亲,一种荒诞的感觉,一种说不清的酸楚还有欣喜,令我的心像园子里那些缀满湿露的草木,沉甸甸地快折断了一般。

父亲站起身,朝小石楼望去。小石楼有两层高,外墙像涂了一层醇美的乳汁,阳光在上面荡漾着,便有了西藏民房那种天真无邪的灿烂的笑容。那是我童年生活的情景:摇曳的树林,童话般的小石楼,里面住着父亲至爱的小公主……

父亲走进屋,宽敞的客厅里凉凉的,S的照片还放在柜子上,窗外的阳光在上面闪烁着,使照片里的人看上去像遥远的亡灵。父亲望了一眼,对我说:“我住楼下,你把长刀放到我的床头,晚上我来对付小偷……”

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娘热乡住了这么久,虽然和村庄隔着一条河,四周只有麦田,但还没有遇到过小偷。所以,康巴血统好斗的父亲恐怕没有机会来一场深夜的格斗了;所以,父亲的长刀仅仅只能作为我个人的珍藏了;所以,在我往后漫长的日子里,还有什么,比如爱情,需要它等待那个忠诚卫士的到来吗?

那年,我们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夏季啊。每天,黑夜在夏雨中曼舞着,四周的山像一艘艘起航的轮船,载着我们酣甜的睡梦。梦里,我看到父亲的宝刀像窗外犀利的闪电,照亮了我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