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活路(第3/11页)

突然,我看到几个小得像小兔子似的小羊羔在栅栏里跑来跑去,老人说它们才刚出生不到一个月。我惊喜地走进羊圈,轻轻抱起一只小山羊羔子,把它温暖的、带着一点儿奶膻味的、柔软的小脸蛋贴在我的面颊,我吻着它的小额头,内心被深深的怜爱激荡着。

一条溪水从央拉家旁边的山上流下来,央拉去打水洗蘑菇了。两个孩子喝过茶又去山上跑上跑下地玩耍。和我们一起来的女友是一位汉族摄影师,她紧跟在老牧人的身后,镜头对着老牧人的一举一动不停地狂拍……

夜幕在大山和草地之间降临了。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央拉已经生好了炉火,央拉的父亲盘坐在靠窗的卡垫床上,一手拨动念珠,一手摇着转经筒在念经。扔在床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缓缓流动的时光,像一朵悄然舒展的花儿,暗香徐徐。

晚餐是金蘑菇牛肉汤、糌粑、滚烫的酥油茶和风干牛肉。这之前我们已经吃了好多央拉在火炉上烧烤的放了酥油、盐、辣椒粉的金菇。我们静静地享用着大自然赐予的美食。没有人兴奋地咂嘴赞叹,也没有人露出贪食的模样。在恭敬安详地咀嚼中,在西藏的民间,在这高山牧场,我感到这一顿朴素的晚餐,饱含着多少深厚的内涵。我不由地悄悄看央拉。她变了。火光映照着她红润而沉静的面庞,她还会去拉萨吗?

吃完晚餐,央拉在洗餐具,旦拉和旦平在一旁打扑克牌玩,老人还在安静地念经,女友在专心写笔记。我来到屋外,凝望着漫天的星星,它们像撒满天空的钻石,面对如此璀璨的天空,我想,我的人生还要索取什么吗?

当我的天空

在这个黑夜

数不清的星星一起绽放着

我还需要为了一段人生

谋取一枚璀璨的钻石吗

当我的大山

在我的怀抱

湿润的草甸柔软地蔓延

我还需要为了一段日子

营造一所房屋吗

鸟儿展开翅膀在山窝里筑巢

野花在蜂蝶的牵引中

把山峦染成了孔雀的彩羽

山泉唱着山歌

牛羊在山尖尖上摇曳

我还需要留在红尘中

为了什么苦苦守候

我要出发了

当皎月在河水里湍急地奔走

深深浅浅的光亮

就是我的道路

我就看到

大山里满盈着虚空

大山里有情的万物

大山里溃散的那个我

清澈犹如山雨中的彩虹

来到央拉家的第二天早晨,为了工作和孩子上学,我们就要下山了。山上,央拉和她的父亲远远地在向我们挥手告别。

我们会再见的。

但是在拉萨还是在山上的牧场?也许央拉、央金和我,我们今生只能在城市和牧场之间,在传统生活和现代文明之间徘徊。

假如有一天,我们内心的信仰、我们世世代代对生命的理解、人民的习俗,能够被发展的社会所维护,和谐和幸福一定会如同瑞雪和甘露……

被红尘裹挟的洛桑和曲珍

为了在僻静处生活,2000年,我终于得以把家安驻在美丽的娘热乡。

田园里满是风里摇曳的青稞,阳光像旋转的经幢每天落满在山野,众鸟回巢的合唱在黄昏时响彻山谷,我的家像是在遁世的怀抱中悄然落座。然而,陆续加入我的生活的人,像树上的疤痕,像河水里的漩涡,像我难以抹去的记忆。

洛桑,就是在我家住的时间较长的一位,他原本是出家人。那年,他从康区老家来拉萨朝佛,顺便来看望我家的小保姆,他的妹妹其美。第一次来,他穿着便装,刚坐了一会儿,还不等我们把茶烧好,就和一起来的几个老乡匆匆地告辞走了。

第二次见他是在我外婆去世以后。在八廓街外婆生前的小屋里,僧人们正在为外婆的亡灵念诵度亡经。我和其美一早推门进去,只见洛桑披着褐红的袈裟,和其他几位僧人一起端坐在卡垫上,他神色肃穆,低洪的诵经声回响在外婆的遗像前。我的双眼有些湿了,不知是因为外婆,还是因为洛桑的出现;我感到在外婆往生的路上,仿佛多了一位相助的亲人……进去倒茶时,洛桑很有礼貌地双手端起茶杯道谢,低垂着双眼。

在外婆去世四十九天以后,其美希望我能帮助洛桑,离开他借住在八廓街的那个拥挤昏暗的房间,搬到我们乡下的家里同住。

就这样,洛桑开始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在楼下朝南的房间里住下了。时常会有同行的僧人打来电话,他便出去为人诵经祈福消灾。在家时,洛桑脱去袈裟,独自在园子里的阳光下劈柴和修理家什、喂狗等,从不闲着;寂静的园子里,总能见到他沉默而勤恳的身影。夜晚,窗外飘起雪花,我正在写小说里的故事。洛桑上楼来了。他的脚步很轻,抱来了一大捆白天劈好的木柴,蹲在炉子前很快便烧着了炉火,整栋石楼立刻温暖起来。我停下笔,想谢谢他时,洛桑已悄悄下楼了。炉子上,烧得滚烫的开水沸腾着,桌上放着洛桑为我热好的酥油茶。第二天一早,窗外白雪皑皑,在迷蒙的雪的蓝光里,只见其美、丹拉和洛桑相互追逐着,在打雪仗玩。白雪堆起来的长寿老人坐在院子里的玛尼转经亭旁,我笑了:那一定是洛桑和两个孩子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