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如虹(第4/5页)

“德庆杰布,有人来看你了。”尼姑对他说道。他一面念着经,又望了我一眼。我让尼姑把我带来的两个梨子递给他。

“德庆杰布,你有糌粑吃吗?”

“有。”他说话了。嗓音沙哑,是牧区口音。我在暗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想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内心痛苦,才选择了如此动物般的苦行生活啊。我不由地泪流满面。德庆杰布看见了,他放下转经筒,特意拿起我送的梨子吃着,又望了我一眼。

“你叫他出来好吗?”蹲在黑暗的洞穴里,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对尼姑说。

“德庆杰布,你出来好吗?”尼姑问他。他看看我,点点头。

外面的太阳好极了,我们在岩顶上等着他。尼姑又叫了两声,他终于出来了。他提着一个小糌粑口袋给尼姑,以为尼姑想要。

“我不要,我是问你有没有,没有我打算送点儿给你。”尼姑对他说道。他笑了,露出一口满是黄垢的牙齿。

“德庆杰布,你今年多大了?”为了证明他的疯癫,尼姑故意问。

“25岁。”他说。

“那你来岗日托嘎多少年了?”

“25年了。”

尼姑笑起来。趁他们说话时,我悄悄打量他:他只穿了一件破烂的浅褐色长衫,赤着的双腿和双臂枯瘦如柴,长长的脚趾甲里满是污垢,披散的头发已粘连成团,脸上长着黄褐色稀疏的胡须,瘦长的脸颊,面色黑黄憔悴,一双典型的藏北牧民的三角小眼睛也很黄。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在虚弱地喘气。

“丹增堪布来了,你不去拜见吗?”尼姑问他。我站在一旁,心里格外难受,这个世上有怎样的苦,这个男人要这样生活啊,我的泪水忍不住又流下来。

“我不去,岗日托嘎的僧尼们见到我会心生嫉妒,这样我会导致他们造孽。”德庆杰布一面对尼姑说,一面悄悄看我。

“为什么?”我不明白对这样一个像动物或野人一样独自活在洞穴里的人,那些不愁温饱的寺庙里的僧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他有些疯,一次晚上一个尼姑在附近捡柴,他突然从洞穴里出来大声长啸,吓得那个尼姑丢了魂,后来由活佛念经才清醒过来。”尼姑说。

“你愿意去拉萨吗?去我家。”我抹去眼泪问他。他一个人生活在山里,大叫几声很正常,而从刚才到现在,他的眼神和说的话一点儿都不疯。

“不,谢谢,我在这里有信仰,我哪里都不去。”他回头对我微笑道。

我们又和他聊了几句,就下山了。他一直在山岩上站着远远望着我们。我和尼姑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时,尼姑告诉我了德庆杰布的身世。

原来,30年前,德庆杰布的母亲把家里上百的牲畜托给人代管,带着德庆杰布来到了岗日托嘎。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在山洞里生活了三年。后来德庆杰布的母亲病重,他们又回到了老家藏北。两年后母亲去世,德庆杰布一人回到了岗日托嘎,至今已有25年了。藏北看管他家牲畜的人每年入冬前会给他送来一些钱和肉。德庆杰布从不去山下化缘,没有糌粑时他就几天不吃……

“那你们为什么说他疯?”我问。

“是呀,如果不是疯子怎么能在山上独自生活25年,还念经修行呢?”尼姑支支吾吾地应和道。我笑了。看来无论在哪里,贪嗔痴无处不在,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好比那痛苦之源……

回到岗日托嘎,我从诸空行的供品中悄悄拿了许多水果和饼干等,又翻出别人送给贡觉丹增仁波切的干肉和饼子,装好一个口袋,准备给德庆杰布送去。但多吉来通知我要下山了,我只好把水果和食物交给尼姑,又给她一百元钱请她转交给德庆杰布。尼姑提着东西再次朝山顶走去,这时天色已变,岗日托嘎大雪纷飞。望着风雪中尼姑的背影,远眺山顶德庆杰布穴居的岩洞,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然而,我知道,我虽然有缘听闻佛法,却因懒惰等并未身体力行地实践,以及尘缘业障,摇曳不定的心……所以,我的善意和同情多么轻浅。德庆杰布虽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对他坚不可摧的精神境界、他的觉悟、他的菩提誓愿,一时间我又如何能够了悟?我像一条刚刚找到水源的鱼,那些出家的僧侣却早已在大海中畅游,德庆杰布一定是深藏海底的瑜伽师,我的上师就是水的本质……

在岗日托嘎短短两天的时间就要结束了。下山的路很快。当安住于佛的密意中的殊胜的上师贡觉丹增仁波切带着我们满怀喜悦又唱起隆钦巴之歌时,回望的一瞬,我看到被雪花覆盖的岗日托嘎,恍如一片悬于天际盛满甘露的湖;而远处,从一株高耸广茂的古树上,有一枚成熟而甘美的果实正飘坠下来,和涟漪湖水相遇的一刹那,水缘和果实会集,一片耀眼的水黄金诞生了。我痴痴地眺望着那飘逸的金色波光,恍然领悟善缘与正果,就是如此奇迹般显现在平常的每个时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