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记忆(第3/5页)
这并非说凡是往事都应该被埋藏。假如记忆的琴弦忽然断裂,那么生命的乐曲就会戛然而止。在摩涅莫辛涅[2]的花园里,我们应该根除的只是毒草,而非鲜花。你记不记得狄更斯写的那个“被鬼魂纠缠的人”[3],他如何祈求遗忘一切,而在祈求实现以后,又如何再次祈求恢复记忆?我们并非要求把所有的鬼魂统统赶走,而只要把我们急于想逃避的那些面容憔悴、目光凶残的鬼魂驱走而已。让那些温柔、善良的幽灵随他们高兴常来看看我们吧,我们对他们并不觉得害怕。
哎呀!随着我们年纪的增长,世界上的鬼魂也就愈来愈多。我们不用到凄凉的教堂墓地去寻找,也不必到深沟环绕的庄园里去睡觉才能在深夜看见他们朦胧的面容,听见他们衣服的窸窣声。每所房子,每个房间,每张叽叽嘎嘎的椅子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鬼魂。他们时常到我们生活中的那些空屋里来,他们像枯叶一样堆积在我们周围,秋风吹过就在空中翻滚。有一些还健在,有一些已辞世。我们说不清楚。我们曾握过他们的手,爱过他们,跟他们争吵,跟他们欢笑,对他们讲自己的思想、希望和抱负,正如他们也对我们谈他们的一样。后来,似乎是我们的心紧紧联系一起了,因而敢于蔑视死神的微不足道的威力。如今他们已经死去;我们永远失掉了他们。他们的眼睛不会再瞧我们的眼睛,他们的声音我们也将永远不能再聆听。只有他们的鬼魂到我们这里来,跟我们交谈。我们透过眼泪看见他们模模糊糊的身影。我们把渴望的双手伸向他们,但他们却无影无踪。
鬼魂!他们可是日日夜夜和我们在一起啊。在繁忙的大街上,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们走在我们身旁。黄昏时在家里,他们坐在我们身边。我们看见他们的小脸蛋儿在古老校舍的窗子旁边张望。我们在森林里,在小巷里都遇见他们,因为那里是我们小时候一起呼喊和玩耍的地方。听呀!你不是听见他们悄悄的笑声从黑莓灌木后面传来吗?不是听见远远里他们在林间草地上滚铁环的声响吗?有一条小径从这里蜿蜒而下,越过寂静的田野,经过一片树林,那里一到黄昏总是潜伏着许多阴影。从前我们经常在夕阳西下时站在小径旁守望着她走来。瞧呀,她现在就在那里,穿着那件我们很熟悉的精致、雪白的上衣,小手里悬荡荡提着一顶大帽子,一头光灿灿的黄褐头发乱蓬蓬纠缠一起。啊,她可远在五千英里以外啊!说不定已经去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就在我们身旁,我们可以定睛望着她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聆听她的声音。不久她就会消失在树林附近的梯凳那儿,而我们将会独自一人;阴影将会爬过田野,晚风将会呻吟着吹拂而过。鬼魂!他们总是和我们相聚一起,将来也会永远如此,与此同时,悲哀的旧世界对那再见的漫长呜咽总会发出回声,无情的船会越过大洋驶向远方,而冰冷的绿色大地则会沉重地压在我们亲爱者的心上。
但是,鬼魂呀,如果没有你,世界就会更加凄凉。啊!我们昔日所爱者的鬼魂到我们这里来,对我们诉说吧!游伴呀、情人呀、老朋友呀、所有欢笑的少男少女呀,啊,你们的鬼魂统统到我们身旁来吧,和我们相聚一起吧,因为这个世界非常寂寞孤独,而新朋友和新面孔并不像往日的老朋友,我们无法爱他们,也不能跟他们共同欢笑,像过去爱你们、跟你们欢笑那样。啊!青春时的鬼魂呀,我们当时一路走的时候,世界是非常快乐、十分光明的,可是如今它已经变老,而我们也一天比一天感到厌倦,只有你才能重新把光明和新奇带给我们。
记忆有一种罕见的本领,能唤起鬼魂。像凶宅一样,记忆的四壁也一直回荡着看不见的脚步的回声。我们透过破烂的玻璃窗瞥见死者倏忽无常的身影,而其中最可悲的莫过于逝去的我们自己的身影了。
啊,那些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的面孔洋溢着多少真诚和正义,多少纯洁美好的思想,多少高尚的渴求向往;他们俯视着我们时,那深沉明亮的目光里包含着多少责备啊!
恐怕他们为可怜的少年感到悲哀也是有充分理由的。自从未开始刮脸的岁月以来,撒谎和狡诈,以及怀疑已经爬进了我们的心坎——我们本想变得伟大而善良呢。
幸好,我们不能预见未来。今天是14岁的小伙子,到了40岁而可以为自己感到不羞愧的,为数不多啊。
有时我喜欢坐下来,跟那古怪的小家伙——多年以前的自己进行交谈。我想他也喜欢如此,因为每天傍晚我独自一人抽着烟斗,静听炉火低声絮语的时候,他总要到我这里来。透过袅袅上升、清香四溢的烟雾,我看见他庄严的小脸注视着我,就对他莞尔一笑;他也报我以微笑,不过那是一种非常严肃的、成人似的微笑。我们谈起旧日往事,后来穿过壁炉漆黑的栅栏,走下布满灰尘的通红的洞穴,来到壁炉外的一片土地上。那里我们找到了过去的日子,于是一同到那些日子里去漫游。我们一面走,他就一面告诉我他所想的和感受的一切。我不时嘲笑他,但立刻又失悔,不该这样,因为他的脸色非常严肃,我真为自己的轻薄感到羞愧。此外,这样做对一个比我还老的人也没表现出应有的尊敬——他曾是远在我变成自己以前的那个自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