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带家具出租的屋子”(第3/4页)
有年轻的布龙菲尔德[12],“博比”·彭斯[13],贺加斯[14],工程师瓦特——这个名单真是数也数不完啊。自从人们把住宅修建两层高以来,阁楼就已成为培养天才的保育室了。
凡是对精神贵族抱尊敬态度的人,不会因为结识了阁楼而感到自惭形秽。在那里,潮湿斑斑的墙壁就是珍贵名字的纪念。假如把全世界所有的智慧和所有的艺术——从大自然那里夺得的所有战利品,从上天那里攫取的所有圣火——都聚集一块儿,分成几堆,而我们还可以指着它们说,例如:——这些有分量的真话是在灯火辉煌的沙龙里,在一阵阵轻松的欢笑声里,在明亮眼睛的闪光里,刹那之间冒出来的;这些深奥的知识是在寂静的书房里发掘出来的,那里的帕拉斯[15]胸像以肃穆的眼光俯视着一排排散发皮革味儿的书架;这一堆是属于挤满人群的街道的;那一堆是属于长满雏菊的田野的——有一堆高耸于其它之上,犹如山峰高出于群山之上的,就是我们举目仰望的那一堆,我们便指着它说,这是所有当中最高贵的一堆——这些灿烂辉煌的图画和美妙绝伦的音乐,这些铿锵有力的词语,这些神圣的思想,这些大胆的事业,它们全是在城市阁楼的肮脏环境下,冒着饥寒和痛苦,经过千锤百炼而完成的。阁楼下面,城市心脏正在起伏跳动的时候,这些人间的国王却在高高的巢穴中放出雄鹰般的思想穿越许多世纪而展翅飞翔。在这里,阳光从破烂的窗格里射进来,落在腐烂的地板上和破烂的墙壁上;在这里,这些衣衫褴褛的天神从他们高高的宝座上掷下闪电雷霆,而且早把地球从根本上震撼动摇了。
啊!世界,把他们统统塞在堆破烂儿的屋子里!把他们紧紧关在里面,用贫穷的钥匙插进锁孔,把他们禁锢在里面。紧紧焊上铁条,让他们在狭窄的笼子里把英雄般的一生消磨掉。听任他们在里面挨饿、腐烂、死掉。听见他们的手发狂地敲打着房门就呵呵嘲笑吧。在尘土飞扬和人声喧闹中只管滚滚向前,经过他们身旁,把他们忘掉吧。
可是要当心,谨防他们转过身来咬你。并非所有的人都像神话中的凤凰会在痛苦中唱出甜美的曲调;有时候他们会喷出毒液——这种毒液你非闻不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因为你无法封住他们的口,虽然你可以给他们戴上脚镣手铐。你可以把他们禁锢在屋里,但他们却能打破那些靠不住的窗格,到屋顶上面去大声疾呼,因而人们不能不听见他们的声音。你们追逐狂暴的卢梭,把他赶到圣·雅克大街一家最低贱的阁楼上去,而且对他愤怒的叫喊大加嘲笑。可是他那细弱而尖锐的声调逐渐扩大,一百年后变成了法国革命的怒吼;直到今天,文明世界随着他声音的反响仍在颤动不止呢。
但是就个人而言,我却喜欢顶楼。并非在里面居住,因为作为住宅很不方便。住在那里,上下楼的次数太多,不可能让我高兴。那样做会使人不愉快地联想到脚踩轧机的情形。那里天花板的样式为碰撞你的头所提供的方便太多,而为你刮脸所提供的方便却太少。寂静的夜晚,听见公猫在外面屋顶上向其所爱大唱情歌,那曲子就近在咫尺,肯定叫人讨厌。
不,为了居住,我需要皮卡迪利大街一幢大厦二楼的一个套间(但愿有人愿意提供!),可是为了思考,让我在人口最稠密的城区一幢十层大楼的顶楼上就行了。对顶楼我有着像丢费尔斯德勒克[16]先生那样的全部感情。高高的顶楼倒有一种崇高的气势。我喜欢“舒舒服服安坐着,俯视下面的马蜂窝”,静听人潮的沉闷低语在下面大街小巷里不断消长、流动。人们看来是多么渺小,多么像一群汗流浃背的蚂蚁在小山坡上永无休止地乱作一团。他们忙忙碌碌,东奔西走所从事的工作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他们相互推挤冲撞,回转身来就咆哮撕打,显得多么幼稚可笑啊!他们小声疾语,尖声大嚷,破口咒骂,可是那些细微的声音却达不到这里。他们焦急,发火,愤怒,喘气,死亡;“但是我,我的维特啊,高踞于这一切之上;我独自跟星辰在一起。”
我生平碰见的最奇特的顶楼是一位朋友和我多年前共同居住过的一个顶楼。在所有最古怪的设计中,从火车时刻表直到汉普顿宫中迷离曲折的路径,那间屋子可算是最古怪不过的了。设计它的建筑师准是个天才,虽然我不禁想到他的才能运用于制造谜语比建造人类住宅要好。欧几里得的几何图形,没有一个能描绘出那间屋子的形状。屋里有六个角落,有两堵墙倾斜下来汇集于一点,而窗子恰好在壁炉上方。唯一能安放床的位置是在房门和碗柜之间。要从碗柜里取东西出来,我们不得不从床上爬过去,因此这样取出的各式用具绝大部分都被床褥吸收了。的确,抛撒掉落在床上的东西是如此众多,到了晚上那张床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合作商店。那上面存货最多的要数煤了。我们总是把煤堆放在碗柜下面,一有需要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过去,装满一铲子,然后再爬回来。爬在床的中途是最令人兴奋的时刻。要屏住气息,两眼直盯住铲子,最后离开也要保持身体平衡。可是,转瞬之间,人啦、煤啦、铲子啦、床啦全会混合搅拌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