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害羞(第3/4页)
有一点他确实跟那理想人物很相似,那就是真诚可靠。我毫不犹豫地认为害羞的人具备这样的美德;他对爱情始终不渝。理由呢,并不难寻找。事实上,他正眼瞧一个女人已耗尽了全部的勇气,所以要他经受第二个女人的苦难折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对整个女性害怕得要死,因而无须跟许多女人鬼混。对他来说,一个就足够了。
可是,对于不害羞的年轻人,情况就大不相同。他会遇上那害羞兄弟决不会碰上的种种引诱。他举目四望,到处都看见调皮的眼睛和笑眯眯的嘴唇。在这么多的调皮眼睛和笑眯眯嘴唇当中,他自然而然地会搞得糊里糊涂,暂时忘记了自己该属于某对调皮眼睛和笑眯眯嘴唇,而错误地跑去追求另外一对。害羞的人,他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靴子,而不看其它的,所以没瞧见任何人,不会受诱惑。害羞的人真幸运啊!
但是,害羞者本人却宁愿不要那样的幸运。他渴望跟旁人一起去“玩乐”一番,而天天咒骂自己没有这种能力。他不时也会做出巨大努力,鼓起勇气投身于那种调皮的活动中去。但结果总是一场惨败。经过一两次微弱的挣扎后,他重新爬出来,已是没精打采,可怜兮兮的了。
我说“可怜”,虽然旁人恐怕决不会可怜他。有些不幸的事一方面使受害者遭到巨大痛苦,一方面却又不能使其获得同情。丢失雨伞,堕入情网,牙齿疼痛,眼睛打肿,以及帽子给人坐在屁股底下——这些都可以举出来作为例证,然而其中最主要的却是害羞。人家把害羞的人看作活生生的笑话。他遭受的折磨是客厅这个舞台上的娱乐,通常会给人指点出来加以热烈讨论。
“瞧呀,”窃窃发笑的观众相互呼唤着,“他脸红啦!”
“注意他那双腿呀。”一人说。
“你留意到他是怎样坐的么?”另一人补充说,“简直是坐在椅子边上。”
“看来他脸上的血色真不少啊。”一位军人模样的绅士讥笑说。
“他的手也那么多余,真可怜,”一位上年纪的女士喃喃说,双手平静地重叠放在膝盖上,“那双手把他弄得心慌意乱。”
“离开他脚一码远,会大有好处,”一位喜剧人物插话说,“尤其在他似乎竭力要把脚藏起来的时候。”
接着另一人提出建议,说像他那样的嗓音早该去当海船上的船长。一些人叫大家注意他抓住帽子的那绝望的姿势。一些人对他有限的谈话能力大加品评。另些人指出他的咳嗽含有讨厌的性质。如此等等,直到他的特征被在座所有人都一一说完为止。
对这可怜的少年,他的亲戚朋友把事情搞得更不愉快(亲戚朋友享有特权可以比其他人更难于相处)。他们不满足于相互之间对他开玩笑,还坚持要他明白可笑之处何在。他们模仿他的动作并加以滑稽夸大,目的是让他本人受到启迪。有一个假装模仿他的人,先去外面,然后做出神经紧张得可笑的模样再走进来,于是向他解释那就是他——指害羞的人——走进屋里的模样;或者掉头对他说:“这就是你握手的姿势。”然后跟屋里其余的人一同演出一场滑稽哑剧,他握住每个人的手,仿佛那是一个滚烫的盘子,马上软弱无力地甩掉。接着,他们问他为什么脸会红,为什么结结巴巴讲不出话,为什么老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话,仿佛他们认为这是他故意做出来的。接着,其中一人挺起胸膛,在屋里高视阔步地走起来,好像凸胸鸽一样,神情非常严肃地说,这才是他应该采取的姿态。老头子拍拍他的背,说:“大胆些,我的孩子。不要怕任何人。”母亲说:“要是你从不做任何感到羞耻的事,阿尔杰农,那你就决不需要对所做的任何事感到羞耻。”一面对他温柔地微笑,一面似乎对自己清晰明确的逻辑感到惊奇。男孩子们告诉他,说他“比女孩子坏”,而女孩子则愤愤不平地大喊,说他们一定知道任何女孩子都不愿有一半那么坏,借以驳斥话语中暗含的对女性的诽谤。
她们是完全正确的,任何女孩子都不愿意那样。女人害羞这种事是压根儿没有的,或者,无论如何我从来没碰见过;等到碰见之后,我才会信任她们。我知道普遍公认的看法恰恰相反。一般认为所有女人都像怯生生、易受惊吓的小鹿,有人瞧她们时会满脸通红,忙把温柔的目光瞧着下面;有人向她们讲话时会拔脚跑开;而我们男人,一般认为是胆子大、爱欢闹的一种人。可怜的、亲爱的小女人因此敬佩我们,但又非常惧怕我们。这种理论很不错,可是,正如最普遍公认的理论一样,不过是胡说八道而已。一个12岁的女孩子已有自我控制能力,冷静得如谚语所说的像黄瓜一样,而她20岁的哥哥跟她一比较,却结结巴巴的,连话也说不清。有个妇人迟迟进入举办音乐会的房间,打断演出,干扰在座所有听众,她本人丝毫不动声色,而她丈夫跟在后面,卑躬屈膝,连连道歉,一副狼狈不堪的可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