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害羞(第2/4页)
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为了使害羞者得到宽慰,我可以用亲身经验向他们保证这一点。我不喜欢谈我自己,这点或许已为人看出,可是为了人类的缘故,我这次愿意谈一谈。我坦白承认自己曾一度像《巴布歌谣集》[1]里那个年轻人所说的“害羞者当中最害羞的人”“每当人家介绍我认识一位漂亮小姐,我的膝盖就会相互碰撞不停,仿佛心里很怕惧。”如今我也会——不,已经干出这种事,就在前天。我孤零零独自一人(正如中学生翻译《高卢战记》中的句子)在铁路小吃部对那个藏在窝里不出来的年轻女招待公然表示不满。我用半痛苦半遗憾的措辞责备她待客冷淡,连恩赐态度也缺乏。我还态度客气、语调坚定地坚持要得到尊重和关照,这是英国旅行者应享的权利;最后睁大眼睛直端端盯着她的脸。我还需要再说什么呢?
然后,没等吃任何东西便马上离开了小吃部,这是千真万确的,看来这个行动很可能显得非常仓促。不过这是由于我改变了主意,而并非因为我被吓住了的缘故,你是明白的。
害羞的人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害羞肯定不是愚蠢的标志。无知的笨蛋讥笑神经紧张,这是很容易的事,可是最高贵的人也并非必然是在道德上脸皮最厚的人。马并不是比公麻雀还不如的动物,而森林里的鹿也并不低于猪。害羞不过是极其敏感而已,根本与自我意识或自命不凡毫不相干,尽管哲学中的鹦鹉学舌派总是不断坚持害羞与此二者有关。
其实,自命不凡乃是医治害羞的最快捷的方法。你一旦开始悟到你比世上其他任何人聪明得多,那么害羞的感觉就会受到震撼而离开你。你若能对满屋的人环视一遍,心想跟你的智力相比,他们个个只是小孩子,那么你就不会在他们面前感到害羞,正如不会在一群杰出的喜鹊或猩猩面前害臊一样。
自命不凡,这是一个人能披上的最漂亮的盔甲。在它牢不可破的光滑外壳上,怨恨和嫉妒刺来的微不足道的刀剑只能从旁擦过而不会造成伤害。要是没有那片胸铠,能人志士的剑就不可能在人生战斗中杀出一条路,因为来自各方的打击不仅必须承受,而且还要对付。当然,我说的自命不凡并非指鼻子翘得高,用假嗓子说话的那种表现。那并不是真正的自命不凡,而只是在扮演自命不凡而已,就像小孩子扮演国王和王后,插上羽毛,拖着长裙,高视阔步走路一样。真正的自命不凡不会使人变得讨厌。相反,往往会使人显得亲切、善良、单纯。他无须装模作样。他对自己的性格感到是那么样儿的满意;他的自豪植根深厚,全然不表露于外。对赞美和谴责都同样毫不在乎,所以能做到真诚、忠实。他在想象中觉得自己远在其他人之上,而不去计较他们的细微区别,因此不论和公爵或水果小贩在一起都同样自由自在,毫无拘束。他看重的不是旁人的,而是自己的标准,所以决不会受诱惑去做出那种可怜的假模假样,而那些不太自信的人却在邻居意见的神灵面前每时每刻做出这样的献祭呢。
另一方面,害羞的人是谦卑的——对自己的见解虚怀若谷,对别人的看法却迫不及待地要弄个明白。不过,就年轻人的情况而言,这样做无疑是正确的。他的性格尚未形成,正慢慢地经过怀疑和不相信的混乱状态而变化发展。随着洞察力和经验的不断增长,这种缺乏自信的现象就会逐渐减少。一个人过完了青少年时期就很少害羞了。即使他的内心力量还不能摆脱掉,但社会的磨练通常也会把害羞消除掉的。你一生很少遇见一个真正害羞的男人——除非在小说里或舞台上,在那里,顺便说一句,他倒是很受崇拜的,尤其受女人的青睐。
在那里,在那个超自然的地方,他是以一头金发和圣人模样的年轻人而出现的——在舞台上,金色头发总是跟心地善良配套成龙的。只有前者而无后者,任何体面的观众都不会相信。我认识一个演员,他有一回把假发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因此不得不以自己本来的乌黑头发急忙跑上去扮演主角,那些坐在顶楼廉价座位上的观众对他所有的高尚情操都捧腹大笑,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他是一个恶棍。他——这位害羞的青年——爱着女主人公,啊,爱得如此忠诚(不过只是在旁白里,因为他不敢向她表白),他本人又是如此高尚和大公无私,说话时声音如此低微,而对母亲又如此孝顺;剧中的坏蛋们讥笑他,嘲弄他,可是他对这一切都温文尔雅地予以接受,最终人们才知道他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尽管先前还无人知道,于是女主人公对他说,她爱他;他是多么惊异,而且,啊呀,多么高兴啊!这时每个人都表示爱他,请求他的原谅,他于是用几句得体而讽刺的话宽恕了他们,并祝福他们;看来他通常都过着如此快乐的生活,以至所有不害羞的年轻小伙子都渴望害羞了。不过,真正害羞的人不至于相信这种事。他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那么快活。他在现实里并不像小说里那么风趣十足。他稍微笨拙些和愚蠢些,稍微不太那么忠诚和文雅,而头发却乌黑得多,所以这一切加在一起就大大改变了事情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