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闷闷不乐(第2/3页)

不过,照例我们产生忧郁并非因为有了麻烦的缘故。现实是太顽强的东西,不允许人产生伤感。我们在一幅画前流泪不肯离去,但看到真实的情景就会马上掉头把眼睛挪开。真正的痛苦并不包含引起伤感的东西,真正的悲哀并不含有任何奢侈的成分。我们不会把利剑作为玩具来玩耍,要选择也不会挑选咬人的狐狸来紧抱在怀里。要是一个男人或女人总爱对某件悲哀的往事沉思默想,而且时刻留心着保持记忆犹新,那么你可以拿稳那件事对他们已不再是痛苦的事了。尽管他们开初可能感到非常悲伤,但现在回忆起来已变成一桩乐事。许多亲爱的老太太每天都要打开薰衣草薰过的抽屉,拿出那双小巧的鞋子来瞧瞧,想到自己这双小巧的脚已走完了信步漫游的路程就黯然泪下;年轻漂亮的小姐每晚把一束原来长在少年脑袋上的头发放在枕下,而那少年却早已在海浪的拥抱亲吻中死去;这样的女人会骂我是个不怀好意、愤世嫉俗、人面兽心的家伙,说我在胡言乱语。然而我相信,假如她们老老实实问一下自己,这样念念不忘往日的悲痛是不是很不愉快,那么她们就会被迫回答:“不!”对某些人来说,眼泪和欢笑是同样甜蜜可爱。天下闻名的英国人,据我们从老编年史家弗瓦萨[3]那里得知,能用伤感的态度对待快乐,而英国女人则更进一步,能在伤感本身中获得快乐。

我并不是进行嘲讽。凡能有助于在这艰难的古老世界上保持人心温柔的任何事,我一分钟也不会嘲讽。我们男人对待一切是足够冷冰冰的、合乎常情的;我们不愿意看到女人也是如此。不,不,亲爱的女士们,你们一定要像目前这样永远多愁善感、温情脉脉——成为我们粗糙干硬的面包皮上起安慰作用的奶油。何况,多愁善感之于女人正如玩笑之于我们。她们不喜欢我们的幽默,所以我们若拒绝她们的悲伤,这确实很不公平。谁能说她们的享乐方式不如我们的合理?一种方式是身躯弯着,脸扭曲而发紫,张大的嘴巴迸发出一连串嘶声尖叫;另一种方式是沉思的脸偎依在又小又白的手掌上,泪花朦胧的温柔眼睛透过时光的黑暗通道回顾着消逝的往昔;为什么要认定前者比后者是更高明的幸福境界呢?

我高兴地看见有懊悔作为朋友伴随而行——我所以高兴是因为我知道泪水里的盐分已洗净,而充满悲哀的美丽面庞上的刺儿也一定早已拔掉,因此我们敢于把她苍白的嘴唇紧贴在我们的嘴唇上。时间已用它回春的妙手治好了创伤,所以我们可以回顾曾令人昏晕的痛苦,而不会有任何苦涩或绝望涌上心头。负担不再是沉重不堪,对过去的种种苦恼,我们现在只有欣喜和惋惜交织一起的一种甜蜜的感受,正如读到年迈的、富有骑士心肠的纽可姆上校[4]在盛大点名仪式时应声回答“有”时一样,或者读到汤姆和玛吉[5]兄妹穿过分开他们俩的迷雾而重新携手,互相拥抱着沉入暴涨的弗洛斯河的波涛中时一样。

谈到可怜的汤姆和玛吉兄妹,我想起了乔治·艾略特有一句跟忧郁这个主题有关的名言。在不知什么地方她曾谈到“夏日黄昏带来几多惆怅”。这个说法是多么美妙而真实啊!——正像她生花妙笔下的任何事物一样。谁没体验过夕阳余晖惹人惆怅的迷醉情景?整个世界统归忧郁所有,这时它像眼睛深陷的沉思少女不喜欢白昼的耀眼光芒。等到“暮色苍茫,乌鸦向左右摇曳的树林飞去”的时候,她才会从树林里偷偷跑出来。她的宫殿位于昏暗的国土,所以就在那里迎接我们。她站在影影绰绰的大门边,拉着我们的手,跟我们并肩走过那神秘莫测的土地。我们看不见她的身影,似乎只听见她扑打翅膀时的飒飒声。

即使在城市的劳碌奔波的平凡生活里,她的精神也会来到我们身旁。一条漫长而沉闷的街道会呈现出她灰溜溜的脸色;黑乎乎的河流像鬼怪般爬行着从昏暗的桥洞里经过,仿佛泥泞的波浪底下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静悄悄的乡间,随着夜幕的降临,树林和篱笆逐渐阴暗模糊,蝙蝠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秧鸡在田野里凄凉地呼叫不停,这时有种魔力更加深入我们心坎。顷刻之间我们似乎站在某个看不见的死人的床头,而在榆树的摇摆晃动中则听见了即将逝去的一天的叹息。

一种神圣的悲哀笼罩着一切。一片深沉的寂静围绕在我们四周。在这种环境下,我们白天工作中的烦恼变得微不足道,而面包和奶油——哎,即使亲吻也罢——也似乎并非值得努力奋斗的唯一目标。万千思绪我们不能用言语表达,而只能侧耳倾听它向我们潮水般涌来。我们静悄悄站在这黑洞洞的地球大厦下,觉得自己比渺小的生活伟大。这世界由于周围挂上了漆黑的帷幔,也就不再只是一个阴暗的工场,而是一座庄严的神庙,人们可以在里面做礼拜;有时在朦胧的微光中,人们探索的手还可能接触到上帝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