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之丘(第2/5页)

她自己的图景就是那些衣服,每一件都有其特别的创意。那两间租来的房子同时也是一个大的工作室,里面挂满了彩色的料子。她比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更在乎自己的工作。她的自豪感也由此而来,也只有艺术家才会这样。而对待每一个打扰她工作的人,她都非常粗鲁。

她说,有一次,她曾经试图制作一件“大衣之王”。她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但是最后她失败了,失败在“连接的问题”上。作为作家我对此也深有体会。(在此过程中,她失去了她的“自大狂”症状。)而那件“大衣之王”的未尽部分依然很美,所以据说在地铁里面,她受到过别人崇敬的凝视。

D也是那个总是在巴黎为我传达消息的人:例如“通过自我控制来战胜敌人”,或者“一个人通过敏感而获得对别人的控制权”。看了希区柯克电影《历劫佳人》(Under the Capricorn)之后,她就讲起了里面演员约瑟夫·考登“脸上那平静”的嘴唇。而在看过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之后,她在剪指甲时总会在下面铺一张报纸,因为在那位日本大师的电影里一再出现的主演就是这么做的。

D的身上没有任何女性或是母性的东西。她是小孩——男性——少女。而如果别人允许她说出她知道的事情的话,她就会让你想起那个比任何主人都聪明的奴隶。有一次我在伦勃朗的画《雅各与天使角力》上看到了她,她就是那个天使,虽然圣经创世记提到她的时候只是说“有一个人”。有许多人,如果你与他们熟悉之后,就会发现那不过是一个毫无自我可言的空洞,疯狂且邪恶。但是D却总是令人难以捉摸——而且无法忍受陌生人的触碰。而在我问她为什么需要她的男朋友时,她的回答是:“光说话是很难安慰我的。”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眼周布满圆圈。有一次我生病了,她来了之后就很冷酷地盯着我,直到我把她轰走。而平时她也会让人想起一只羽毛蓬乱的走地禽:她不做手势,脸上几乎很少有什么表情,要么十分安静,要么就会活动身体(非常的笨拙)。这种时候,她总是很机警;从没有陷入沉思的时候。如果她在你身边,那她只是参与你的思考,而在她参与思考时,她就是伏尔泰那个所谓的“好伙伴”:“他蔑视科学家,只想在好圈子里生活。”

同时,D很少露面;她很害羞,很容易难为情。她的才华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发挥到最佳,例如在工作中,或者当夜晚在巴黎的街道上闲逛,偶尔有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的时候(据说,她的父母也曾经这样“爱过”她的头)。

一般来讲,她是一个沉默的人(不过最近会讲很多东西,她还会在感动或激动时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而且——很少有女人会如此吧?——擅长走路。我们经常在巴黎与凡尔赛之间的阔叶林里穿行,那里处处耸立着枝干宽阔的深色雪松。

时光差不多已是冬天了。此前我刚见证了一个朋友的死去,重新对自己的生存感到了欣慰。那位朋友一直自视为“第一个经历痛苦的人”,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抗拒死亡。而我则对每一件事物都充满了感激之情,我决定:“要为健康的每一天感到快乐,并尽量不让它虚度。”

有一次在机场的时候,人群站立于庄严的暮色之中;阴影覆盖的脸颊上面没有了惯常的恐怖。当有一个我很熟悉的人被广播叫到名字时,我突然感觉,似乎我从前遇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国际机场扬声器里的名字而已。

快要在马赛降落的时候,圣维克多山的山体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一闪而过,像是一头鲸鱼。米拉波大街两侧的梧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而整条林荫大道看上去像是一排灰白色的骨架。而艾克斯夏季那条繁华的街道如今却显得潮湿、灰暗而且荒凉,简直与巴黎的街道一模一样。和那些古老的书籍上写的一样,我们两人得到了“两个舒适的房间”。我望着D那双明亮且看不透的双眼。她也已经穿好了合适的鞋,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向东进发了。

在我对于关联性的渴望里面,还有一条很特殊的痕迹很值得一提,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条痕迹到底有何指向,抑或它到底能否有所延续。在我欣赏塞尚有关那座山的绘画的所有时日里,我总会遭遇到它,最终它成为了一个我摆脱不掉的思想。

从西面望去,圣维克多山的山岳呈现三角帽形状,上面布满了岩层和褶皱,简直就是一个地质的横断面。我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塞尚青年时代的一位名叫马里昂的朋友后来成了一名地质学家,他经常陪画家去野外写生。当我在研究有关这座山的相关地图与描述时,我的想象力不由自主地,并且不可思议地总是不停歇地萦绕着同一个点:那是两个不同质的岩层之间的一个断裂口。它恰好位于那条平缓上升的山脊小路上,该小路从西面一直向上延伸至真正的山顶。这个断裂口也可以说是一个“点”,因为在两处岩层形成的拱形隆起的最外端那里,山脊线正好从中间穿过。在野外用肉眼是不可能看到的,但是这个点却在画家的图画上作为或大或小的阴影条纹一再地出现。甚至在铅笔素描上,海湾也会被画上阴影线,或者至少具有一个柔和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