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第3/4页)

父亲的一生,仿佛就是儿子的一生。又仿佛父亲正在度过的正是儿子的晚年。然而生命并不是唯有依靠希望才能维持。郭大爷的独生儿子静静地履行着这一生,日常最细碎的小事丝丝缕缕牵动着他的恍惚感官。他不能停止。像是一个世代修行的人,纯洁地朝着深夜里不明所以的烛光豆焰摸索而去。

至于郭大爷本人,似乎更是无从说起。一直不知道他年轻时是做什么的。据说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来到新疆,来到了喀吾图。目前父子俩是这个哈萨克村庄里仅有的两个回回。他看起来实在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尽管讲一口流利的哈语,尽管与当地人一样贫穷,并且一样坦然。

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无论生活多么窘迫不堪,身体也要保持庄严与清洁。夏秋两季的喀吾图尘土漫天,郭大爷的衣物几乎每天都会换洗,因此随时看到他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军便装。但是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洗衣服是艰难的事情,主要是用水的艰难。他们父子所居住的村子北头离河很远,挑一次水要穿过整个村子,再走过很大一片野地,足有两公里。于是,这个老人每次只是把衣服泡在肥皂水里揉搓一番就捞出来拧拧、晾晒,连漂洗一次的水都舍不得用。实际上,这样洗出来的衣物只会比泥灰渍染过的衣服更脏。但是,出于恪守清洁的训诫,郭大爷严格地以生命久远经验中对肮脏的理解来对待肮脏。他的生命已经太微弱,已经无力有所改变,无力继续蔓延,无力触及新的认识。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接触现实,但那也只是毫不相关的接触了。

我是否真的曾经熟悉过一些事物?真的曾在大地深处长眠,曾浑身长满野花,曾在河流中没日没夜地漂流,曾从认识一颗种子开始认识一棵大树……而此刻,我走在这坚硬的街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向街道拐弯处。行人没有面孔,车辆惊恐不已,薄薄的一层斑马线飘浮在马路上方,霓虹灯不知灭了还是没灭。我已经离不开城市,离不开自己的心。纵然自己从不曾明白过自己的这颗“心”,从不曾明白过何为“城市”。

城市里已经没有晚餐。我们在夜晚与之聚会的那些人,已经都不需要晚餐了。食物原封不动地撤下,话题如迷宫般找不到出口。说尽了一切的话语后,仍没能说出自己最想说的那一句。而那一句在话语的汪洋中挣扎着,最后终于面目模糊地沉入大海……大海深处如此寂静、空旷。

我也在我生命的海洋中渐渐下沉……每当我坐在那些满满当当地摆放着精美食物的餐桌边,身边的人突然素昧平生。我一边努力地辨认他们的面容,一边持续下沉,沉啊沉啊……餐桌下悄悄拉住我手的那人,拉住的其实不是我的手。我拼命向他求救,他却只能看到我在微笑。

偶尔浮出水面的时刻,是那些聚会结束后的深夜。与大家告别后我独自走向街头,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走啊走啊,眼看就要接近真相了,眼看就要洞晓一切了……这时,脚下神秘的轴心一转,立刻又回到了原先的街道,继续无边无际地走啊走啊。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神色疲惫,之后泪流满面。

这双流泪的眼睛啊,你流泪之前看到过什么呢……

我还是要说郭大爷,努力地说。还想再说一遍他生命中的某次晚餐,想说土豆煮进面汤之前独自盛放在空盘子里时的蒙懵,还有筷子一圈一圈缠绕着面条的情景。我想了又想,越是想说,越是张口结舌。

逐一回想在喀吾图的日子里与郭大爷有过的一切接触,那些碎片因为太过细碎而无比锋利。我想起一个风沙肆虐的春日,室外室内全都昏天暗地。这时郭大爷推门进来,坐在我们裁缝店的缝纫机边。长久的沉默后,他开始讲述三十年前一场更厉害的沙尘暴。

郭大爷几乎每天都会准时来我家店里拜访一次,坐很长时间才离开。人老了之后,似乎时光越是消磨,越是漫长无边。我们片刻不停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很少和他搭讪,任他长时间坐在身边沉默,也不觉得有什么无礼,有什么尴尬。现在想来,那时,郭大爷每天准时来与我们共度的那场沉默,不知不觉间,已经让我们有所依赖了吧。

来店里的哈萨克女性顾客,一般不会空手,总会捎点用手帕包着的奶酪之类的食品。有时会是罐头瓶装的黄油,有时会是一块羊尾巴油。我们吃不惯羊油,于是,一得到这样的礼物,就会给郭大爷留着。郭大爷是回族,照常理不应当接受汉人的食物,但是我们的东西的确是干净的,只是转了一手而已。何况他也很需要。于是他每次都赶紧收下来。虽然脸上没有浮现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分明能感觉到他对礼物的珍惜与稍稍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