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第2/4页)

而在距这城市夜景无比遥远的那个地方,喀吾图的泥土村落仍在黄昏里低垂着双眼。在那里,牛羊永远走在尘土荡起的暮归途中,雁阵永远在明净光滑的天空中悠扬地移动。而我们几个人也永远心事重重走在同样的土路上。这时远远地看到郭大爷家屋顶上的烟囱静静地上升青烟。更远处是天边的第一颗星辰。

有人开门,我们跨进屋子,屋里很暗,没有点灯。穿过狭窄的门厅,隔壁的房间同样也没有点灯。四下昏昏然然,蒸汽弥漫,挟裹着浓重的羊油膻味。唯一的光亮来自房间角落的灶膛之火,炉灶上方架着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没盖锅盖,里面灰白色的汤水翻滚不已。

引路的人就是郭大爷的儿子。房间太暗,我没看清他的模样。我一生也没看清他的模样。

面对我们的突然来访,郭大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汤勺,含糊不清又急速地解释着什么,并殷切邀请我们一同坐下共进晚餐。

我们客气地谢绝了,并说明来意:想请他的儿子为我们做一扇门。

尺寸和价钱很快谈妥,我们起身告辞。郭大爷仍然还在急切地挽留,并且连声催他的儿子去准备碗筷。我们坚定地退到门口,转身推门离去。

要是我们从不曾在那个黄昏打扰过郭大爷父子的晚餐……想象一下吧,这顿平静孤独的晚餐——没有掌灯,炉火晃荡,两个独身男人,终生相依的父子。晚餐内容简陋得令人心酸:仅仅只是煮进一块羊油的白水面条。然而它在锅中完整地盛放,浓重地翻腾着食物特有的气息。那是足以安慰人心的,甚至能安慰这整整一生的气息。没有花里胡哨的佐料芳香,没有色彩与餐具的刻意搭配。那仅仅只是食物,仅仅只是进入身体后再缓慢释放力量。

像郭大爷那样的年龄,他的生命恐怕已不用依靠食物来维持了。他只依靠生命本身的惯性而缓缓前行。他也不再需要晚餐了,只是需要一种习惯,以使被驯服的生命继续平稳温柔地完结无数个同样的一天。

有没有一次晚餐,我曾与你共度?

我在这里,独自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吞下食物。一个又一个夜晚,晚餐简单而安静,睡眠艰难而嘈杂。

那些从梦中惊醒的时刻,夜正漫长。拉开窗帘一角,窗下的路灯已经亮了千百万年。它们沿路照亮的事物刚刚从远方疲惫地抵达近前。我又拉上窗帘,躺了回去。我曾对谁有所亏欠呢?这么多年来,是谁还一直记着我对他的什么承诺?在苍苍茫茫的时间中,那些远在记忆之前就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已经被我伤害过的心……

我在这里,说着一些话,写出一些字。但其实一切并不是这样的。我说什么就抹杀了什么,写什么就扭曲了什么。

比如我每写下一个黄昏,就会消失一个黄昏。到头来,只剩那些写下的文字陪伴着我,只有那些文字中的黄昏永远涌动着晚霞,只有那里的西方永远低悬着红日。

而你——如盲人摸象,我以文字摸索你。微弱地有所得知。我所得知的那些,无所谓对错,无所谓真假,无所谓矛盾,仅仅只是得知而已,仅仅只是将知道的那些一一平放在心中,罗列开去,并轻轻地记住。面对满世界纷至沓来的消失,我只能这样。亲爱的,这不是我的软弱,这正是我的坚强。

还有那么多的晚餐时刻,餐桌对面空空荡荡。你正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渐渐老去?

亲爱的,我写下这些,我已分不清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区别。

那么,仍然是同样的黄昏吧,我们仍然沿着同样的土路,穿过村子向西而去。仍然边走边打听郭大爷家的房子。在无数次找到之前,从不曾真正找到过一次。

初秋的喀吾图,万物静止。连迎面走来的路人都是静止地行走着的,仿佛永远都行走在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里。天空东面的云彩在夕照下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一直红到最最红的红之后,仍然还在继续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我们要做一扇门,就去找郭大爷。听说他儿子是木匠。后来的后来,不知那扇门做成后,被装置进了我们生活中的哪一处角落。全忘记了!我们几乎是泪水滂沱地走在当时的情景中,一直走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我在村里见过许多郭大爷儿子亲手打制的整齐木器,却从没亲眼看见他一次。他在喀吾图的角落里寂静地完成这些作品,耐心地使那些原本能抽出枝条、萌发出叶片的树木甘愿从生长的无边黑暗中现身,而进入人间。他身体深处一定有神奇。他孤僻辛酸的隐秘人生之中,一定有最固执的决心。

他年过半百,在很多年前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妻子,从来没有过孩子。也从来没听他发出过声音,甚至从来没见他在村里的马路上经过。他的父亲郭大爷八十多岁,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似乎除了生命和怜悯,便什么也给不了了。然而,纵然是这样的生活也总有继续延缓下去的必要,他以大把大把的充裕时间,剖开一根根圆木,再锯齐、刨平,制作成种种俗世生活的器具。他终日深陷世界正常运转的最深处的粉尘与轰鸣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