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碎片(第3/5页)

山路永无止境,傍晚如此漫长,天空晴朗。我远远地跟着,他头也不回。有好几次我以为他已经知道我在后面了,以为他故意要把我引去什么神秘的地方。我做梦一样地毫不犹豫。

——截止到十二岁,那是我脚步所到达的最远的地方。而那个黄昏,则是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黄昏。时间静止不动,树木静止不动。我无法停止。

我无法停止。但后来不得不开始考虑回去的事……我还能不能在天黑透之前回到家?还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还需不需要回去了?

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每到山路拐角处就会消失。我匆忙赶上去,又看到他在不远处另一个山路拐角处即将消失。我们经过山路边的一户农家,踩上他家门前青石板铺成的晒坝。看到一窝小鸡藏在丝瓜藤下。没有人。我们又穿过一片浓密的青冈木树林,林间四处洒落着坚硬的、拇指大小的青冈子。我匆忙拾起几颗揣进口袋,又接着往前走。

前面的院落渐渐多了,远远地看到一处乡村集市模样的地方。在岔路口,他走上通向集市的小路。我紧跟着,心中满是激情和勇气,从来不曾感觉到脚下布鞋如此柔软可亲。我浑身汗水淋淋,短裤和背心紧贴在身上,四肢明亮。快速走动时带动的风丝丝触动皮肤,又倏地钻进去。于是身体深处到处都是纤细的风在游动。

走进集市,狭窄街巷两边的店铺参差不齐,沿坡势上升。店铺老板们都在沉默着装门板,一条一条陈旧光滑的木板慢慢竖起,渐渐完全遮住了门窗。等穿过这条深窄的街巷,回头看,所有的店铺正好全部竖完了门板。这个集市熄灭了。青石板的台阶路空荡荡。

但我们仍不能停止。我们继续爬山,翻过崖口,又绕过一个山头。走着走着,他突然消失了!我独自往前走了一段路,转过几个弯,仍然看不到他。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下临深谷,松涛滚滚,稻浪起伏,天空流云西逝。我迷路了。

我开始转身往高处爬,开始想念外婆,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人问路。天色明显暗了,闷热了一天的气温瞬间降低,风鼓起我的背心。我站在坡顶,手揣在短裤口袋里,紧紧地攥着那几颗坚硬的青冈子,手心硌得发疼。脚下农田密布,田埂路千头万绪。

身后却异样安静。我猛地一回头——

水!

……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大面积的水域。那是县城的水库。我无数次听说,却第一次来到。胸膛里第一次打开了一扇广阔、激情的窗子。

7

我十二岁的那个夏天,每隔几天,就会有“水库又淹死一个孩子”的传闻散布过来。家家户户都紧盯着自己假期中的孩子,骂了又骂,不许跑远。后来,我一个人经常悄悄去水库游泳的事终于被外婆知道了。外婆冲回家,随手捞起一根四五米长、手臂粗的晾衣竹竿,向我冲来。顿时四周一片惊呼声。我跑得飞快,跑过两条街仍停不下来。

后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想念黄燕燕。我偷偷去找她,但又不知去哪里找,便在街上一圈一圈地转。每半个小时回家一趟,让外婆看一看其实我没跑远。

我拾到一个坏掉的胸针,细心拆下上面的小珠子。

隔壁周叔叔是扫大街的,他家门口竖了许多大大的竹扫帚,我悄悄折了一截指头粗的竹管。又翻出冬天的棉袄,拆下三枚小黑扣:一枚用来当帽子,剩下两枚当鞋子。材料齐全了。接下来我用小刀削了大半天,做成了一个牵动绳子就可以简单活动的小木偶。有头有身子有胳膊有腿,并用铅笔仔细地画出眼睛和嘴巴。

外婆是拾破烂的。我从她的废纸堆里东翻西翻,找到一张画历纸,上面印着漂亮的木头房子。我用剪刀把房子整齐地剪下来。

所有这些:小珠子、木偶、画片——我用一张完整的香烟锡箔纸将它们包起来,上面写着:“给黄燕燕的。”然后再将这个锡纸包放进一只扁平的、装过针剂的医药盒。医药盒也来自外婆的破烂堆。最后想了想,又在纸盒的空白处写了一句:“给黄燕燕的。”

我喜悦地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怀揣着它,一个人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夏天寂寞又漫长。最后又回到家里,走过阴暗的巷子,走进安静的天井。阴沟生满苔藓。鲜艳的红鲤鱼一动不动地静止在漆黑的井水里。

又过了很多年,我找到了黄燕燕。但那时我双手空空,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靠近她。她在集市一角摆了一个卖凉粉的小摊,生意冷清。她坐在那里,架着长腿独自微笑着,穿着大人的衣服,身材高挑,腰肢细窄,成为我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大姑娘的情形了!我走近了,看到她脸上抹着香喷喷的蜜粉,脖子上却厚厚的一层黑色垢甲。感到心中无限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