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碎片(第2/5页)

但她笑着说:“不行,只能要一样。”

这实在令人苦恼。我挣扎了很久,逐一淘汰,最后就剩下了一条裙子。

她问:“什么样的裙子?”

于是我们出门。我带她在街市一角找到那条黄白两色相间的小花裙(之前和黄燕燕每天放学路过这里都会停下来对其指指点点一番),并眼睁睁看她掏钱将其买了下来。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美梦成真。

而在此之前,“你想要什么呢?”——这样的问题,我被问得太多了!大都是被黄燕燕问的,然后我就如数家珍地报出长长一串物什。

接下来轮到我来问她:“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比我更多,甚至连水牛和楼房这样的庞然大物也能想得到。

接下来我们就将各自的清单加以对比,互通有无。

“你想要什么?”——是的,这只是个游戏。我们放了学总是不回家,长时间流连在街道口的百货公司里。两张脸紧贴在柜台玻璃上,从柜台这头一一看到那头:“我想要这个!还有这个……”

每节柜台里的商品,不管是三联收据单还是哑铃,十之八九都被我们攘于麾下,反正又不用真的花钱,只是“想”而已。“想”,能够很轻松盛放下无限的内容。相比之下,百货公司里的那点东西哪里能够!黄燕燕还想要仙女头上戴的珠花,我还想要能飞上天的小型飞行器呢。

那时候,我们所能拥有的东西,都是被大人们安排的。而这安排与我们自身的意愿毫无关系。比如说某一天大人突然拿出一个铅笔盒交给我们——真是令人一头雾水。虽然我们知道铅笔盒是用来装铅笔的,却实在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

而且,即使已经给我们了,也不能真正地属于我们。比如说某天我擅自将铅笔盒送给黄燕燕的话,回家肯定会挨一顿打。

“你想要什么?”

——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划清想象和现实的界线。而这只是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可以过我所希望的生活……这样的解释似乎说不通,但我确信的确如此。我的确发现了两者之间深深隐蔽着的强大的联系物。一九八八年之后,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5

再跳到一九九二年,我小学毕业,那个暑期因为没有暑假作业而漫长无边。

黄燕燕搬家了。幸好在她搬家之前,我又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我一次次地跑去找她玩,站在她家阳台下喊她下楼。但她总是探出头来说她在学习,不能出来。

她真的和黄燕燕一点儿也不一样。她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孩子,功课好,人漂亮,温柔又礼貌。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便非常地为之光荣。

但是后来我忘记了她的名字。虽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呼喊过这个名字,使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寂静空荡的校园里……我不停地喊,第一次发现没有人的校园,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笔直地站在教师家属楼下,仰着头久久等待。所有的窗子都静悄悄的,窗台上的花也静得停止了生长。操场上的黄桷树更是静得像是印在照片上的一样。知了的鸣唱时强时弱,一阵一阵在头顶盘旋。烈日当头。她为什么不在家?

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假想世界上的人全消失了,只剩下了我。又假想自己上学迟到了,所有人都在教室坐着。

后来我蹲在操场上拔了一会儿草,又趴在大礼堂前的台阶上观察蚂蚁回家的路线。再后来我捉到了一只瘦小的蝈蝈,想到可以用来送给她,十分高兴。但是接着又捉到一只螳螂,就把蝈蝈放了。

我从衣角上拽下一截线头,系在螳螂肚子上。后来又捡了一张小纸片,也用线头缚在它身上。

笔则很难找,但最后居然还是捡到了,是一小截铅笔头。运气真是太好了。我用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她的名字。想了想,又在名字后添了个“的”字。

我口袋揣着螳螂,去阅报栏处看报纸。上面的报纸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更新了,校工也放假了。一切停止,这世界上的一切是我的。我自由自在地看报纸,看完这一面,转到那一面看,边看边努力地理解上面的意思。

所有报纸的所有内容全看完后,校园更加安静了。更加陈旧了。

我最后一次去教师家属楼下喊了几嗓子。把螳螂放在楼下天井里,拨正它背上系着的纸条,然后离开了校园。

从那以后我就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一只螳螂负载身上,在世间流浪,不知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6

我十二岁时爱上了邻居家的男孩。在小学的最后一次假期里,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跟踪他。

傍晚,他吃过饭就出门了。我跟着他走过闷热拥挤的街巷,出了北门外又继续向东走,一直走到环城路上。后来又经过城郊的绸缎厂、酒厂,经过一片又一片的稻田、油菜地、红苕地。又走上一条两侧生长着桑树的田埂,走进一片阴暗的竹林,翻过一座长满马尾松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