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舍有得,才能成就不凡

凡情虽浅,千万年后,偶有一人能心心相契,也算一种恒常吧。

历代留下作品的祖师很多,王重阳、丘处机、王常月、刘一明等,随意一举,都有可圈可点的著作传世,但私心里,我格外钟爱白玉蟾祖师,大约是读他的作品,总让我想起庄子的某些故事,如妻子过世的鼓盆而歌,朋友离去后的无言之叹。他们都是得道的人,有学道之人一生憧憬的逍遥自在,而我却偶尔能感受到一丝情意。

“如今坐断烟霞窝,已诵东皇太乙歌。不作竹宫桂馆梦,奈此四海黄冠何。”这是《赠方壶高士》里的句子,从中看到的,不只是一个道祖的形象,还有浪荡江湖的洒脱和惆怅。

一个成道之人脱落的俗情,是融了世间百味的,悲喜较于常人都更深厚。

白玉蟾是南宋得道的道人,和悟真紫阳真人、杏林翠玄真人、道光紫贤真人、泥丸翠虚真人一起合称为道教的“南五祖”,为南宗的代表性人物。对白玉蟾祖师起初的印象,源于《玄门早晚功课经》诰章里写的:“龙虎罗浮之迹,武夷玉隆之书。过化多方,真文备著。为神仙之首冠,集前代之范模。”封号是“琼琯紫清真人”。这短短几句话,已是他一生的缩影,龙虎、罗浮都是地名,可知他曾云游四海,武夷、玉隆是书名,此外他还有《道德宝章》《海琼问道集》《海琼白真人语录》《上清集》等文集传世,其书涉及面也很广,不只限于丹道修炼,山水行记也颇丰。

《道德宝章》是他对《道德经》逐章逐句的解释,我手头有一本《南宗圣典》,是玉蟾宫管理委员会出版的,这册书到白玉蟾文集部分时,《道德宝章》在最前面。如今我们大多以为道教北宗先性后命,南宗先命后性,而白祖在对《道德经》进行阐释时,最先说的是“一无生万有,万有归一物”“身有生死,心无生死”“道非欲虚,虚自归之;人能虚心,道自归之”,这些话都是偏于心性的。

《海琼君隐山文》这篇短文,是祖师自己的山居心得,像我这样住在山中的道童,读起来就觉得很亲切。篇首这样写道:“玉蟾翁与世绝交,而高卧于葛山之巅。客或问:隐山之旨,何乐乎?曰:善隐山者,不知其隐山之乐,知隐山之乐者,鸟必择木,鱼必择水也。夫山中之人,其所乐者,不在乎山之乐,盖其心之乐,而乐乎山者,心境一如也。”

理并不是什么别样的理,都是劝人对境无心,对心无境,要去除染着[1],得真逍遥,可贵的是白祖文章做得好,粗翻一下白氏文集,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其意义也就不只是道学上的了,还有文学和美学。《海琼问道集序》记载:“真草篆隶,心匠妙明。琴棋书画,间或玩世。

所与交者,尽时髦世彦。虽敬慕之者,不可得亲,随身无片纸,落笔满四方。踏遍江湖,名满天下,其从之如毛也。”可见他还精于书法,书中写他嗜酒,趁酒作草,落笔如风。白玉蟾祖师传世代表作有草书《四言诗帖》,纸本草书,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款署有“玉蟾”二字。介绍里写的释文:“天朗气清,三光洞明。金房曲室,五芝宝生。天云紫盖,来映我形。玉童侍女,为求天灵。九帝高气,三光洞軿[2],得尔飞盖,升入紫庭。”

我最喜欢的是《玉隆集》《武夷集》《上清集》这几册里的文章,里面少言铅汞,有许多云游的故事,趣味性更强。“幽禽昼啼,琴自横膝,寒乌夜语,笛自横栏。人静院深,剑或鸣匣,茶清香冷,棋或敲枰。点易晓窗,丹砂研露,横经午案,宝磬传风。”这是《玉隆宫会仙阁记》里的段落,文辞清雅,读之令人却俗。

傍晚时分,钟鼓既歇,我常于山中散步,或有西山余霞,或是雨后薄雾,偶尔想起祖师的文章,会有许多相似的情和景。时间长河里,多少生生灭灭,而道人的生活和所追求的心境,却一直是波澜无惊的样子。琴、笛、剑、茶、棋、丹砂、经文、宝磬,在文章里,多少有些美化,事实上道人的生活不止如此,也要面对世俗,一样的衣食住行。所以除此之外,祖师也会写“山居萧然无一物,摘荠捣麦充晨炊”。一样要食五谷杂粮,一样有生之艰难。

世人皆慕道人无牵无挂,不知这无牵无挂实则也是一无所有,不过是舍常人所不能舍,弃常人所不能弃。《指玄篇》中,白祖说到自己的修仙历程:“海南白玉蟾,自幼事陈泥丸,忽已九年。偶一日在乎岩阿松阴之下,风清月朗,夜静烟寒,因思死生事大,无常迅速,遂稽首再拜而问曰:玉蟾事师未久,自揣福薄缘浅,敢问今生有分可仙乎?陈泥丸云:人人皆可,况于汝乎?”陈泥丸祖师后来回答了他的问,说修仙有三乘丹法,其中最上乘者,要“以精神魂魄意为药材,以行住坐卧为火候,以清净自然为运用”。我虽师承北宗,学的是丘祖这一脉法门,但南北二宗方法虽异,有一宗旨是无差的,就是这“静”字,不静不能尘净鉴明,不静不能云开月皎,何期来来去无碍,了生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