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被幸运冲昏头,忘了自身责任

天道不常盛,寒暑更进退。而如今的我们,其实已看不到那么长远。

“人间凄断雍门琴,谁识清言画里心。白眼看人浑欲老,一编苦道去来今。”“相去仙凡宁咫尺,林间乞取著闲身。”“浮生邈山河,负手待来者。”“自有清明生,不借月光辉。”这几句是饶宗颐先生的诗,我昔日读《清晖集》时,尤其喜欢这几句。

“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坟墓生荆棘,狐狸穴其中。游儿、牧竖,踯躅其足而歌其上曰:孟尝君之尊贵,亦犹若是乎!”这就是雍门琴的典故。天道不常盛,寒暑更进退。而如今的我们,其实已看不到那么长远。

近日来读《蜀中琴人口述史》,颇为亲切,里面有许多我们山上的老师父学琴弹琴的资料,才知道江阳有过那么多美好的过往。虽是故乡,实则朦胧,也许终此一生都只是隔水看山。我亦曾是游子。道不言寿,或许并不只因为修仙之人忌讳这些,更是“一入深山不记年”的写照。天涯相隔,这几年,音书未断。世里世外,生生死死,也一一经历了。今日坐在这窗下,恍惚还是那年昏昏灯火时。

书里讲的,主要是近百年来的蜀中琴人的故事。个体在时代洪流里,太无力了。一个事物的建立、拆解、流亡,再到重建,看似微不足道,其实是前面的几代人,经历了多少惨痛,才留下现在的这些,虽然都已经残缺,有些东西,只能随先辈长埋黄土。我们这一代道人,确实有太多的幸运和责任。

“丁亥仲夏喻园琴集,雪鸾为余拍一小照,旋即扩为八寸,甚佳,便填词题识,虽不雅醇,实来年心境写照。知我者,不可不赠,爱我者或未忍弃置而不存也。”雪鸾是谁呢,回忆里并没有说明,更不知后来结局。那些名字,喻绍泽、裴墨痕、沈梦英、沈靖卿,都已成故人。有的,人琴俱亡,有的,人去琴留。

除了琴,更窥见了许多蓉城旧事,能想象这样一些情景:幽静的院子里,三五好友以琴会友,虽然读到后面几乎都是血泪,但美好永远令人遐想。

“祖父上房正面是一个大天井,两边两株高大挺拔的楠木正对一堵照壁。照壁背后是后花园,里面有果树、防空洞,小时候我还在里面躲过警报。天井左侧紧靠隔墙有一小阁楼,这是祖父的藏书楼,里面藏有许多古籍珍本,如《二十四史》《全唐诗集》《东坡七集》等。”“祖父去世后,家人整理遗物时才发现,原来祖父除了有点养生田以维持生活外别无财产。在书桌砚台下见到字迹工整的一纸遗嘱:‘本来空寂,何有余物,去物从心,立地成佛。’十六个大字,另批小字一行:‘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费余物焚毁,铁叟笔。’”以前也读过一些追忆故居的文字,内心很神往,像是干干净净又半昏半暗的老院子里,连窗格都是灰色的,有安静的书房,四季都不会冷清的园子,慢慢长大的孩子,头发梳得很齐整的妇人,淡泊名利的主人家。也并不都是虚构,是有过的,一代风华。

山上的道长大多习琴,我也常得闲庭听琴之乐,几次想作几篇小文,又觉零落无绪,只能东拼西凑。

文学作品中,琴频频出现,印象深的有《儒林外史》里的一段。一日荆元到清凉山背后访于老者,于老不读书也不经商,只和五子灌园,彼时恰烹了现成的茶,用的还是城西遍地可取的井泉,荆元感慨,此乃城市山林,人活似神仙,次日,携琴再访,于老焚香相候。他慢慢地和了弦,不多时,变徵之音,于老竟潸然泪下。

◆道友自己在斫琴。想着幽静的院子里,三五好友以琴相会,和歌赋诗共春色:实在美好。

“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言语清淡,但读之颇感其中深情。歌里唱过那样的句子,与子同谋,早年酿已熟。酒太醉人了,还是于老的茶好,这是不经意的,只是闲暇时候,煮好了一壶,恰好,你也来了。说一说江湖事,就此别过。

半年前,我也随老师学琴,只是有头无尾,现在琴只是摆着好看,几乎是没有动过。一起学琴的师兄,有几个坚持下来了的,每周还专门进城,随老师学琴。

有一回,来了个女琴师,当时是山茶花开得很热闹的时节。青山绿水的天里,我们一起上山游玩,她与弟子都带了琴,在破旧的宫观里休憩时,听了一段琴声,是很简短的曲子,叫《长相思》,或许因为当时心中格外了然,一直觉得那段回忆甚为美好。

“黄冠草履,葛衣鼓琴,躬耕而食,风雨晦明之间,不知年岁,虽南面之君,未可易也。”真是好听的话,琴在逸士的笔下,就像书籍那样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