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经历够了,才有资格谈其他(第2/3页)

当年,宫观里还没有安装水管,吃水都要去井里担,想来当年师爷正是用那口井里的水做出了被誉为一绝的泡菜。在师爷留下的相片里,有一张就是在井旁拍的,虽然井没有入镜,但水井旁边那棵很大的白杜鹃树清晰可辨。相片里白杜鹃堆叠成云,正是繁盛的时候,师爷蓝衣黑裤,略带微笑地站在花丛下,头上戴着混元巾,看得出,彼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三月里,路过鸳鸯井,杜鹃还是花骨朵,形如玉簪,旁边的紫荆恹恹的,我曾在树下赏花。扫描师爷的相片时想起这件事来,风景和衣着相似,人不同而已。师爷曾经走过的路,我亦在此停留过,树上开着一样的花,井里的水还在涓涓流淌,只觉冥冥之中,命运相随,又俨然可亲。

除了泡菜,师父也和我说过师爷的厨艺。以前做饭是大锅饭,不仅要做得好吃,还要有力气,完全是个技术活。八十年代的时候,信众及游客很多,信众往往会组团来,全国各地都有,一来就是七八十个乃至上百个。一般人锅铲都翻不动,更别提别的了,这些事,几乎都是师爷一个人操持,可见其技术了得。师父总说自己厨艺不好,但年年还做泡姜,罗师父做的糟豆腐也特别好吃。想起来觉得有意思,师爷的徒弟们在这方面倒也都有所继承。

提起师爷,无论是师父还是其他认识她的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师父人歪得很。”这个“歪”字在四川方言里是指一个人脾气不温和,为人刚烈。春天时,有幸和学院里的师生一起去彭州阳平观参访,席间各位师父们在一起聊天,偶然听郑当家说起往事,提起师爷,她说师爷凶得很,她怕得都不敢拜她为师,可见师爷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可师父也和我说,师爷刚烈的性格是那个年代里不得不养成的,否则如何守住这方道场呢?

以前出家的师父不像我们,庙务做完了还可以在空闲时间学习。彼时生计艰难,既要卖酒、卖茶,又要接待游客,老师父们巴不得年轻道徒没日没夜地干活,最见不得人偷懒。师父没出家时,中午都有午睡的习惯,到了上清宫后,每天中午都要忙着接待信众及香客,有时候靠在柱子上打盹儿,要是被师爷看见了,师爷不说话,“棒棒”就直接打到师父身上。

有一回,师父生病起不来床,偏偏那天香客又多,师爷就在楼下骂人。那会儿出家的人多,老师父们是要骂人的,道徒却都受得住,用老话说来就是:“披蓑衣的走了,戴斗笠的又来了。”不像现在,出家的年轻人太娇贵,别说打不得,连话说重了也不行。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师父给师爷送饭,我听了不禁发笑。有天中午,师爷在殿堂值殿卖酒,平日里师父去送饭要看准时机,人多了不行,得找人少的空隙送过去,不然要被骂,偏偏那天人一直很多,师父就端着饭在殿堂下等着。不一会儿就听到师爷在殿堂里骂,大意是说:这就是孝徒啊,我都要饿死了啊。旁边的游客听了觉得奇怪,不知道她在骂谁,师父也只能木木地在下面听着。

然而,提起师爷的脾性时,师父都是抱以一种理解的态度,她说那是有时代的因素,那时候道徒不过是身体上累一些,干好活就行了,而老师父们不仅要操持庙务,还要和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斗争,性格上稍微柔弱一些,就只能被人欺负。为了保护名胜文物,师爷还曾与妄图窃取庙内财物的宵小作斗,观中文物这才得以完璧存世,像她这样的老师父还有许多。在过去动荡的年代,许多道观、寺庙都受到了严重的破坏,而青城山的文物却保留得非常完好,这要倚赖于老一辈师父们的拼死守护。

除了严格,师爷对徒弟是非常公正无私的,她一共收了五个玄裔弟子,住在本山的现在还有四个。师父总说,同门师兄弟之间关系不好处,若是当师父的偏心,底下就难搞好关系,而师爷对每个徒弟都是公允的,因此徒弟之间非常团结。

虽然住在同一座山上,我真正去上清宫的次数却不多,除了冠巾后上去给师爷上香、磕头,其余时间很少去。记得去年秋日,银杏叶刚刚泛黄的时候,我去过一次上清宫。道人们住在食堂背后的小院子里,院中植了许多花木,虽是深秋,并不觉萧瑟,连菊花也是绿瘦黄肥。右侧的木屋里供着师爷的相片,彼时山清人静,我上完香、磕了头站在院子里看花。想起庄子说的“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天地之间,生灭是常事,人生短则数十载,长亦不过百年,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或为痴,然而在这样的无常中,道人们却恒常地坚守着一份素朴的生活方式,来去无声。或许在世俗人看来,师爷的一生没享什么福,但她留下的坚毅正直的品格,却影响着一代代后辈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