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一个时代的刻痕(第2/7页)

有次母亲来台北我的住处,看到挂在墙上的这张照片,直说跛脚七仔很了不起。太太在他年轻时就扔下两个孩子跑了,他不但把孩子带大,还供他们上了大学。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跛脚七仔也是有名、有位、有关系的人。

二哥的兰花

那年二哥正准备结婚,心情特别好。他从小沉默寡言,农校毕业、服完兵役后就被父亲留在身边,视为继承木匠祖业的不二人选。大哥身体不好,不堪粗重活,我素来叛逆,决不顺从,弟弟们又还小。正缺人手的父亲,当然不可能让二哥决定自己的前途。

二哥从没提过自己的志愿,倒是有一回跟父亲对话,让我们听出了端倪。那时,乡下的电线杆、墙角常贴有招募远洋渔工的广告,这些广告无疑使他夜夜难眠,想去外面世界闯荡。鼓足勇气向父亲开了口,却是不到两句话就被断然驳回。从那时起,他的话更少了,直到想参加广播电台的全省歌唱大赛。

无论锯木块、刨木头、凿榫头,他都在旁边放台小收音机,白天听,晚上就在阳台上吊嗓子练唱。县里初赛在镇上唯一的戏院“农渔之家”举行,我们兄弟姊妹全都兴奋地跟去加油,没想到音色不错、平时也唱得挺好的二哥,一上台竟因怯场而走调。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涨红的脸。

在单调吃重的工作之外,二哥还是培养了一点乐趣,在阳台上钉了一格格花架,吊满上山采来的野兰花。那次回家,发现后院屋檐下悬着一只掉了壶嘴的老茶壶,兰草恣意地从里往外冒,其中一枝还悄悄开成一朵花。

那个小天井是我们夏天冲澡的地方,更早之前是猪栏。全家唯一的这一方小小的休歇空间,因有了这壶兰花而绿意盎然、生气勃勃。我捧着哈苏相机对焦,四散下垂的兰叶在对焦玻璃上依次由模糊到清晰,让我仿佛看到了我们家的世代绵延。

头城老家后院,1976

马祖芹壁村,1979

马祖芹壁村的老人

三十三年前的春节,我随团采访,首度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包括南竿、北竿、东引、西引等十个岛屿的马祖列岛隶属福建省,在台湾土生土长的我有如来到异域,见到乡亲又喜又怕,竟像碰到了“大陆同胞”。

北竿的芹壁是个奇特的小渔村,全部是闽东式的花岗石民房,堆栈在峭壁上,仿佛是电影里的地中海画面。这位老村民就坐在他家门口,门前小院像是一座突出海面的瞭望台,每天不必出门,就能毫无阻碍地观望福建省沿岸。想问他对岸有没有亲人,可是他只会讲福州话。

芹壁村原本富裕,在20世纪70年代因渔业资源渐枯而转为萧条,人口大量移往台湾,没想到如今竟成为度假胜地。会再度造访,是因为跟我学摄影的一位牙医,有天在治疗我的牙齿时,忍不住说:“老师你就休息休息吧,这个礼拜跟我去马祖。”原来,他服兵役时就是在马祖当军医,对这儿特别有感情,跟我学完摄影后,又考上了台大的城乡研究所,定期来这一带做研究。

那一趟,不仅跟学生重返芹壁村,还搭船去了东莒岛。当时“聚落保存”观念已盛行,民间、学界携手推动聚落活化以及地景维护。地方政府投入大笔经费进行老屋再生,闲置空间再利用;艺术界人士开始进驻芹壁,电影及商业广告也经常来此取景。每逢假日,由古厝整修而成的民宿一房难求。

风景美得像希腊。一切都好,唯有吃素难。在地海鲜丰富,就是点个最简单的面条,也只能供应掺鱼浆的“鱼面”。

台北民生东路,1988

如梦似幻的那堵墙

迷上正方形构图后,每当看到120相机,我就忍不住想收藏,从复杂的蛇腹到简单有如玩具的都有,在大陆看到的“红梅”“海鸥”“长城”,也都兴冲冲地抱回家。拍照要有仪式感时,我用哈苏;街头抢拍则多仰仗体型较轻、快门声较小的禄来。

那阵子,我特别喜欢在台北市区溜达。每年秋末入冬到次年开春之际,这面脏脏旧旧、位于民生东路与光复北路交叉口的墙就变得特别迷人,因为夕阳角度刚刚好,会把树影和形形色色的人影打在上面,如梦似幻。

这堵墙只是水泥粗坯,原本大约百来米,被一家建设公司拆掉大半改建别墅,留下三十米不到,围住一片军事基地。国民党来台不久,便于台北市的东、西、南、北各区圈围了占地甚广的军事单位,首善之都快速发展,长长的围墙见证了数十年的变迁,最后都难逃被铲平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