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苏:离开和到达的路(第2/2页)

半上午,队伍才出荒野。开始进山时,雨势转大,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根本就是倾盆直下。不管我穿得多厚也给浇了个湿透,像负了一座山似的浑身沉重。那条化纤裤子真是太让人失望了,看起来亮晶晶滑溜溜的,还指望它能防点儿雨,结果一点儿用也没有。

每过一会儿,我就抖抖索索把毛线手套摘下来拧一把水。手被泡得惨白,手指皱皱巴巴,跟搓澡巾似的。但哪怕是湿透了的手套也不敢不戴,实在太冷了。一进入山区,气温骤降,体感估计已经到零度以下。

做人真矛盾,刮风的天气里总觉得宁可淋雨也不要刮风。到了下雨天呢,又觉得还是刮大风啊过寒流啊比较能忍受一些。

六岁的孩子加依娜被裹在毯子里放在妈妈莎拉古丽的马前。有好几次我打马经过她俩,看到这个孩子的漂亮面孔冷漠而麻木,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提出来休息。再说眼下这个地方非常危险,不挨过去,心老是悬在嗓子眼。

这段山路叫作“哈拉苏”,从字面上看,意为“黑色的水”。一路上的山石果然都是黑乎乎的,几乎没生长什么植物。道路全是陡峭的“之”字形,紧附着陡直的石壁向上延伸。走在路上往下方看,有好几段崖面几乎直上直下。脚下的路又窄又陡,许多路段全是光石头,没有泥土。加之雨水冲刷,非常滑。驼队走得慢慢吞吞,又由于负重前行,一旦滑倒,这些庞然大物就很难站起来了。尤其在最陡峭的路面上,一倒下就会从山体一侧翻滚坠落下去。

骆驼自己似乎也是很害怕的,走着走着,总想停下来。但绝对不能让它们停,一停留就会影响后面骆驼的行进,害它们卡在险要处,因进退不得而倒下。于是斯马胡力策马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抽打它们的屁股,还用力地扯骆驼的缰绳。几乎所有的骆驼鼻孔都被扯破了,血一串一串地流个不停。

途中真有一个年龄较小的骆驼倒了下来,这是它第一次负重行进。为了不引起混乱,后面的队伍绕过它继续前进。男人们则留下来给那只侧身歪倒在山路上的倒霉蛋卸去重荷。好不容易才把它拉起来,再重新往它的驼峰两侧打包。但这一次明显减轻了它的负担,把一小半箱笼包袱都分配给了其他的成年骆驼。

唯一无忧无虑的似乎只有小骆驼。一个个一身轻松,神气活现地跑前跑后。虽说有几只小骆驼身上也被绑了几根横棍,挂了一面大锅或一卷毡子,但这对于它们几乎和马一样大的身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照样一颠一颠地东游西荡,来回乱窜,似乎有意在大骆驼面前显摆它们的轻松与自由。哼,快活不了几天了,等你长大就惨了。

这一回羊群没有和驼队分开,前前后后紧紧相随。一旦有大羊领着羊羔离开队伍,好狗班班就冲过去赶到它们前面,把它们挡回正路。

班班也很辛苦,浑身湿淋淋的,饿着肚子,还要跑上跑下地监督羊群。走到后来,速度越来越慢,也一副快要透支的模样。

快到山顶时,雨势转小,却转成了雨加雪。细碎的雪粒子夹杂着雨水,又冷又沉重地扑向面孔。

幸好地势险要,每个人都提着心,吊着胆,加之还得不停地在驼队间跑前跑后,忙碌不停,相当大一部分注意力都被分散了。要是这一路上啥事也没有,全身心地面对寒冷,全部感官和整个心灵都用来感受现实的痛苦的话,那就太无望了。至少像我这样的人,恐怕早就冷死了。

四个小时之后,我们总算结束了这场沉默痛苦的行程。我们翻过了哈拉苏——这条夏牧场上以险要著称的牧场古道之一。

我问斯马胡力:“非走这条路不可吗?去冬库尔再没有别的路了吗?”

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有。但那是别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