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事

在塔门尔图春牧场,一只母羊死了。卡西告诉我,它犯了胸口疼的病。说着,还按住自己的胸口做出痛苦状。真是奇怪,她是怎么知道的?羊怎么告诉她的?为什么就不是死于肚子疼或头疼呢?

而失去母亲的小羊刚出生没多久,又小又弱。卡西把它从羊羔群里逮出来单独养在毡房里。扎克拜妈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只奶嘴儿,往一只矿泉水瓶上一套,就成了奶瓶,然后把小羊搂在怀里给它喂牛奶。

虽然小羊被直立着拦腰搂抱的姿势看起来非常不舒服,但牛奶毕竟是好喝的。于是它站在扎克拜妈妈膝盖边(只有两个小后蹄能着地),一声不吭,急急啜吮,足足喝了小半瓶。然后从妈妈怀里挣扎出来,满室奔走,东找西瞅,细声细气地咩叫着,想要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

我们在它脖子上拴了绳子,不许它出门,每天都会喂两三次牛奶。哎,日子过得比我们还好,我们还只有黑茶喝没得奶茶喝呢。

然而,悲惨的事情发生了。直到第三天,大家才发现搞错了:死了妈妈的不是这一只,是另一只……这可是三只羊的痛苦啊!一只想妈妈想了两天,一只想孩子想了两天,还有一只饿了两天。看卡西这家伙办的什么事!

相比之下,斯马胡力就厉害多了。要是数羊时,数字对不上,斯马胡力在羊群中走一圈就能立刻判断丢的是哪一只,以及长得什么模样。还知道它的羊宝宝是哪一只,有没有跟着母亲一起走丢。真厉害,我家大羊有一百多只呢!小羊也有七八十只。他就像认识每一个人似的认识它们每一只。

在塔门尔图牧场,四个家庭的羊混在了一起。也许人分不太清楚,但人家羊心里有数。谁和谁与自己是一拨的,绝不会搞错。谁都愿意和熟悉的伙伴挨在一起走,于是,哪怕已经混成了一群,也一团一团保持着大致的派别。

出发的那天,大家才把四群羊分开。男人们骑着马猛地冲进羊群,将它们突然驱散开来。慌乱中,羊各自奔向自己认识的羊,紧紧跑在一起,于是自动形成了比较统一的几支群落。然后大家再将这几群羊远远隔开。女人和孩子们守得紧紧的,不让它们互相靠拢。男人们则进入每一支羊群挨个儿查看,剔出自家的羊拖走,再扔进自家羊占绝大多数的那支羊群。这样,四家人的羊很快就分开了。

分羊时,大家也都和斯马胡力一样厉害,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羊。我却非要掰过羊头,仔细地查看它们耳朵上的标记不可。

一般来说,记号就是在羊耳朵上剪出的不同缺口。大约规定记号时,大家都坐到一起商量过的,所以家家户户的记号各不相同。但有的人家,估计是他家羊较少吧,托人代牧,没有属于自己家的特定记号,得靠羊身上涂抹的大片鲜艳染料来辨识。有的往羊脖子上抹一整圈桃红色,像统一佩戴了围脖。有的抹成红脸蛋,角上还扎着大红花,秧歌队似的。最倒霉的是一些雪白的山羊,人家长得那么白,却偏要给它背上抹一大片黑。

其实这些大多是注射疫苗的标记,跟服过糖丸的孩子耳朵里被点一记红指印一个原理。

后来,在不看记号的情况下,我也能认下好几只羊了。因为我亲眼目睹过这几只羊的出生,喜爱过它们初临世间的模样——在最初的时候,它们一个一个是与众不同的。然而等它们渐渐长成平凡的大羊模样后,我仍然能一眼把它们认出来。因为我缓慢耐心地目睹了它们的全部成长过程。“伴随”这个词,总是意味着世间最不易,也最深厚的情愫。我想,一切令人记忆深刻的事物,往往都与“伴随”有关。

在这个大家族里,对于年轻人或孩子,大家平日里都以小名昵呼之。有趣的是,所有人的小名都与牲畜有关。比方说:海拉提的小名“马勒哈”是“出栏的羊羔”的意思。海拉提的养子吾纳孜艾小名“胡仑太”,意为“幼龄马”。而胡仑太的哥哥杰约得别克的小名(忘记怎么念的了)意为羊角沉重巨大、一圈圈盘起的那种绵羊——这就是“伴随”。

我们伴随了羊的成长,羊也伴随了我们的生活。想想看,牧人们一次又一次带领羊群远远绕开危险的路面,躲避寒流;喂它们吃盐,和它们一同跋涉,寻找生长着最丰盛、最柔软多汁的青草的山谷;为它们洗浴药水,清除寄生虫,检查蹄部的创伤……同时,通过它们得到皮毛御寒,取食它们的骨肉果腹,依靠它们积累财富,延续渐渐老去的生命——牧人和羊之间,难道只有生存的互利关系吗?不是的,他们还是互为见证者。从最寒冷的冬天到最温暖喜悦的春日,最艰辛的一些跋涉和最愉快的一次驻停,他们都共同紧密地经历。谈起故乡、童年与爱情的时候,似乎只有一只羊才能与那人分享这个话题。只有羊才能得知他的一切,只有羊才能真正地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