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第3/3页)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儿淹没泥浆中。两个男人拼命拉啊拉啊,就在我觉得毫无进展的时候,突然绷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被扯着挪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后跳躲闪。那马猛地往侧方陷落,整个身体全部扎进泥水中。本能令它做出最后的挣扎,它的后腿一脱离结实的泥浆就开始没命地又踢又蹬,仰着脖子,努力想把头伸出水面,但很快连脖子带头整个沉没进水面之下。

我尖叫起来,面对这幅情景连连后退。

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牛皮绳绷得紧紧的。

当时我以为那马肯定会溺死。感觉过了很久很久,马头才重新浮出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浆里沦陷了四五个钟头,温度又那么低,估计这会儿浑身都麻木无力了。

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但仍不放弃,一边互相取笑着,一边竭尽全力地拯救。

女人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帮着打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喊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不会死?它已经死了吗?……”妈妈懒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在起伏的话。

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踹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侧躺在路中间。

它的肚子被绳索和岸边的石头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一定疼死了……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紧张又害怕,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能活吗?快要死了吗?……”

生命位于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令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然死亡的生命距离我们更遥远,更难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看了一会儿,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处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两个小孩子也学我的样四处寻找青草喂它。我听说牧人比较忌讳这种拔草行为,但大家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阳光照进山谷时,马虚弱地站了起来。它浑身板结着泥块,毛发肮脏而零乱。而健康的马是毛发油亮光洁的。

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虽说“一切总会过去”,但“一切”尚远未“过去”的时候,总感觉“一切”永远不会“过去”似的。再回想起来,自己只会瞎操心!

而卡西呢,一点儿也没见她有过担心的样子,只见她尽可能地想法子营救那马。后来赶到的斯马胡力和阿依横别克也是一边打打闹闹开着玩笑,一边竭尽全力把它拖上岸。从头到尾都无所谓地笑着,好似游戏一般的态度。

节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残忍的人,他们的确没我那么着急、难过,但到头来却做得远远比我多。只有他们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

“一切总会过去”——我仅仅是能想通这个道理而已,却不能坚守那样的态度。唉,我真是一个又微弱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又宽容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永不安宁。